2024-04-11

馬諦斯

Henri Matisse (1869~1954)








■ 對年輕畫家來說,生活很艱難。如果他很真誠,完全投入個人探索之中,他就創作不了那種以取悅買家為目的的繪畫。如果他心心念念自己的成功,那麼在創作時,他唯一的念頭就是取悅他人以及怎麼把畫賣出去,這樣便會丟掉自己意念的支撐,並依附於他人的心情。他會忽視自己的天賦並最終失去它們。

■ 在黎塞留街,在一座高聳的大門下面,我們手裡拿著速寫本,畫路過的行人,還常常畫騎自行車的人,因為過得很快。我們相隔幾米,在一扇門和另一扇門之間,我們大膽地創作著;德拉克拉瓦說過,我們必須能夠給一個從六樓墜下的人畫素描,就在他墜落期間。我們也畫過馬匹,畫過正在車站等客人的馬車夫。是的,這種對於我所見之物的快速描摹對我的繪畫幫助很大。

■ 馬諦斯認為生活艱辛是必要的。鬥爭和對抗是必須的,我們要自己走出去,最重要的是走出去,去表達與一件事物碰觸時所感受到的情感,藝術家的職責並不在於傳達某種觀察結果,而是表達出某件物品對於其自身天性的衝擊,表達出這種衝擊及其最初的反應。

■ 有不少藝術家認為,為售賣而作畫是一種高明的做法。但當他們獲得了一定的名聲以及獨立性之後,那個時候他們再想為了自己創作,已經完全不可能了。繪畫是一條極其艱難的道路,我們想獲得自己可以拿得出手的東西,就不要去做花俏的小商品。

■ 要想成為優秀的畫商,熱愛繪畫毫無必要,只需要懂得銷售就行。這是兩個人之間的事;一個人手上有件東西要賣,另一個人口袋裡有錢。得讓那個有錢的人為了這件東西把錢掏出來,無論那是什麼,不管是鞋子還是衣服。只不過,對於一幅畫來說,難度更大一些,因為畫不是實用之物。

■「一幅畫」,沃拉爾跟我說:「沒有固定的價格。我家裡有一幅畫,在通常的情況下,我要價五佰法郎。來了一位叫卡來多(法國銀行家、收藏家)的先生,他當時想要這幅畫。我的畫立刻就不是五佰法郎,而是五仟法郎。」

■ 在與雷諾瓦的短暫交往中,我獲得的另一個好處,是注意到這樣一位全身疼痛、身體殘疾,因腿部關節麻木而無法挪動一步的人,卻仍然能夠幸福地沈浸於工作之中並談論他的事業。我們和他待上一段時間後,等到他在談話中漸漸興奮起來時,絲毫沒有面對一位老者的感覺,他那閃耀著生機與智慧的雙眸讓人忘卻了這一點。


--- 《閑談、沈睡的訪談:馬蒂斯訪談錄》


2023-10-10

布考斯基

Charles Bukowski( 1920~1994)














愛是來自地獄的狗


像起司的腳ㄚ

像咖啡壺的靈魂

一雙手討厭撞球桿

一雙眼睛像迴紋針

我喜歡紅酒

坐在飛機上我很無聊

地震發生時我安靜平靜

葬禮上我打瞌睡

遊行時我嘔吐

下棋時、做愛時、照顧別人時

我有犧牲奉獻的精神

教堂裡我聞到尿味

我再也讀不了書

我再也睡不了覺

一雙眼像迴紋針

我的綠色雙眼

我喜歡白葡萄酒


我那盒保險套快要

過期了

戰神牌保險套

我拿出來

上油

希望讓觸感變好一點

我拿出來

戴上三個


我臥室的牆壁是藍色的


琳達妳去哪裡了?

凱瑟琳妳去哪裡了?

(妮娜去了英格蘭)


我有腳趾甲剪

還有穩潔玻璃清潔劑

綠色眼睛

藍色臥室

像機關槍的大太陽


這一切就像

午後三點三十六分

有隻海豹被困在油膩膩的岩石之間

被長灘市樂旗隊包圍


我身後雖沒時鐘

卻聽得見滴答聲響

我感覺到左鼻翼

有東西在爬:

是我對飛機的種種回憶


我媽有假牙

我爸有假牙

他們每周六

都是把屋裡的地毯拿起來

幫硬木地板打蠟

然後再把地毯譜鋪回去


妮娜在英格蘭

艾琳在吃抗憂鬱藥

我則是帶著我的綠色眼睛

躺在藍色臥室裡。


--- 摘自《愛是來自地獄的狗》

………………………………


在小鎮的圖書館取書,櫃檯的阿嬤念念有詞:這是限制級的喔…。我無言以對,心想:以我的年紀需要回答嗎?

這首詩算是布考斯基比較不猥褻的,但也同樣埋伏了情色。

今天是雙十國慶,以此致敬。

2023-06-11

樹木希林

樹木希林(1943~2018)

 ▪ 不論是一個人、兩個人,就算有十個人在,寂寞的人還是會寂寞。人就是這樣啊。


▪ 人啊,是為修補自己與生俱來的缺點,以及改善不合格之處而生的吧?


▪ 一個人所能擁有的是有限的,想要的再多,也沒能力全拿走。


▪ 從小就知道與別人比較很沒意思,因此不管得不得獎,我都沒什麼感覺。


▪ 讓別人來評價你是很危險的事。


▪ 這世上也不是到處都是真實的東西,倒是假的比較常見啊。


▪ 就像人生的一切都是必然,我認為我的癌症也完全是必然的。


▪ 變老絕對是一件有趣的事。年輕時覺得理所當然的事情漸漸辦不到了,但我並不認為這樣是不幸的,反而覺得有趣呢。


▪ 生命的品質變差,壽命變長也沒有意義啊。


▪ 包括負面的事在內,一切都會成為自己的養分。


▪ 對於現在這種活到百歲的風潮,我不是很認同。總忍不住會想,這樣的自己會快樂嗎?


▪ 過了六十歲就該有過了六十歲的樣子,應該要呈現出一種,順應自然的人之美。


▪ 不管哪一對夫妻,都是有緣才能結合,這意味著自己也包含著對方不好的部分。只要能明白這一點,大概就能想通結婚是怎麼一回事了吧。


▪ 我喜歡狠狠跌過一跤的人。


▪ 家人之間,並沒有「非得如此」的規則。


▪ 你應該這樣、不可以那樣、這樣做是錯的……感覺在這些規定之中,人就無法長大了。


▪ 不被期待,才能做出最好的東西。


▪ 傷害這世界的是老人的任性跋扈。時候到了,就收拾好自尊站到旁邊,把路讓出來吧。


▪ 若只是一個好人,便無法觀察別人;還得要是令人討厭的傢伙,才做得來演員這一行。


▪ 對於死,我是更為謙虛的。就算是措手不及,就算讓人不忍卒睹,那也沒有關係,希望孩子們能夠理解、接受。


▪ 那感覺不是「何時會死」,而是「隨時都會死」。


▪ 年輕時,死亡並非日常;而如今,可非常真實地感覺到自己是站在死亡的那一方了。


▪ 有什麼想做還沒做的事,不死死看誰知道呢?



___ 《離開時,以我喜歡的樣子》

2023-04-13

瓦爾澤

Robert Walser(1878~1956)

▪ 對文學小圈子的疏遠導致他在經濟上嚴重受損。但到處盛行的偶像崇拜簡直讓他噁心。

▪文學獎在假救世主或者學院派之間分配。好吧,對此他無能為力。但他至死不會向任何人折腰。順便說一句,拉幫詰派和搞裙帶關係的人總是會自毀前程。


▪我經常發現,一個作家對情節的需要越少,生活的圈子越小,他的天賦就越重要。對於那些擅長情節,需要為他們的人物提供整個世界的作家,我一開始就持懷疑態度。


▪我始終缺乏一個光環,而只有擁有它,人才能在文學界出人頭地。像什麼英雄主義啊,殉道者啊,這類光環都是通往成功的階梯……人們把我看作冷酷無情的人,所以沒人認真把我當回事。


▪幸福於作家而言並不是好素材。它太過自足。它不需要評論。它可以像刺蝟一樣蜷縮在自己的體內睡覺。相反的,遺憾、不幸以及滑稽,則充滿爆炸性的力量。你只需在恰當的時刻點燃,它們就會像火箭一樣衝上天空,照亮整個大地。


▪只要我還是一個病人的狀態,我就寧願不去讀我的同代人的東西。保持距離是最恰當的。


▪如果一個藝術家缺乏愛,他的天賦有什麼用?


▪一直以來,我只能寫好那些從我內心靜靜地生長出來的東西,以某種方式被我體驗到的東西。


▪作家能夠創作的唯一基礎是自由。只要這個條件沒有得到滿足,我就不會再寫作。只給我紙、筆和房間是不夠的。


▪我覺得庸人才會糾纏著國家索要道德。國家的首要任務是變得強大,並保持警惕。道德始終是個人的事情。


▪藝術家必須同大眾保持距離。大眾必須尊重藝術家。如果一個人將自己的才能用於力求自己的創作比別人更加貼近群眾,那他必定是個真正的傻瓜。---- 作家應該從根本上感到自己有義務高尚地思考和行動,並努力追求偉大。


▪好多東西從外面看要更漂亮。人不需要知道所有的秘密。我在生活中一直堅持這一點。在我們的此在中,有那麼多陌生和奇異的東西,就像躲在常春藤的牆背後,豈不是很妙?它們賦予此在一種難以言喻的魅力,而這種魅力正日益消失。如今,一切都被野蠻地覬覦和占有。


▪一個藝術家在年輕時過度地消耗自己是不好的,這樣他的心靈會過早地進入休眠狀態。


▪關於尼采:「他對沒有女人愛他這一事實進行了報復。他自己也變得不愛了。有多少哲學體系不過是對失去的快樂的報復!」


▪人總是頂著明媚的陽光生活嗎?難道不是光與影,賦予生命以意義?


▪我只要稍微攢了點錢就辭職,為了能夠不受干擾地創作。根據我的經驗,要想做好一件事情,就必須全身心地投入其中。寫作也需要人付出全部的力量。是的,它完全就是要把你榨乾。可以說,將寫作作為副業,就像阿拉貝斯克芭蕾舞姿,很難創造出持久的東西。


▪您知道我為什麼沒有成為作家?讓我告訴您:我太缺乏社交本能了,太缺乏取悅社會的表演。


▪人的生活中也必須有煩惱,如此,美好的事物才會越發鮮明地彰顯。憂慮是最好的教育者。


▪在遠方的事物消失的地方,近處的事物才會溫柔地靠近你。


▪獻殷勤的人大多十分狡猾。


▪只有通過過失,人的性格才能獲得有趣的色彩。惡的存在是為了創造對比,從而為世界帶來生命。


▪作家沒有義務當完人。一個人喜歡他,便是喜歡他所有人性的和奇異的部分。


▪有創造力的人是不會理會理論的。這一點使其與模仿者區別出來。


▪雲彩是我的最愛。它們看上去如此合群,好像親密、文靜的同伴。天空也因它們而一下子變得更有活力---- 變得更有人性。


▪讓我們為自己保留一些心願吧!這樣平日裡想起來會覺得有活力。


▪很少有人懂得享受衰老,儘管它可以給人如此多的快樂。人到了老年就會明白,世界總是不斷地努力回歸到簡單、基本的事物。出於一種健康的本能,它抵制例外或奇異成為它的主宰。對異性不安的欲望已燃燒殆盡,只求自然的慰藉以及那些向所有人的渴望開放的美好而具體的事物。最終,虛榮心消失了,一個人坐在晚年巨大的寂靜中,就像坐在溫和的幻日之下。


▪小市民的愚蠢儘管有時會讓人窒息,但絕不像文人那樣叫人難以忍受,後者竟認為自己被賦予了教化世界的責任。


▪這就是為什麼二流或三流作家通常會比一流作家更快地取得成功。天才在本質上就是要引起人的不適,而人們喜歡待在舒適圈。


▪矜持的人通常比熱心過頭的人走得更遠。


▪此外,他還認為,社交生活對藝術家來說是一種毒藥,它讓藝術家變得淺薄,並誘使他做出妥協。


▪現代人已經變得過於講究了。戰爭至少有這個好處:它迫使人回歸到簡單。


▪現在的人旅行得太多了。人們成群結隊地闖入外國的風景區,毫無顧忌,彷彿他們是那裡的合法占有者。


▪人年輕時會渴望節日的到來,對日常生活幾乎充滿敵意。上了年紀後就更信賴日常,而不是節日。平常的東西使人感到親切,而不尋常的東西讓人生疑。


▪一個作家,只要有想像力,何須去旅行?


▪人在年輕時往往低估這種安靜的、不起眼的人!然而恰恰是他們使人類團結在一起 ---- 他們是使一個國家適於生活的力量之源。


▪早春,一切都得到了許諾,都充滿了溫柔的希望!現在,徒步旅行是多麼輕鬆啊!天氣不再寒冷,但還沒熱起來,鳥兒重新開始歌唱,雲朵隨我們同行,人們終於又露出了明亮的臉。


▪您有沒有注意到,幾乎所有的吝嗇鬼都能活很久?彷彿連死神都怕他們。


▪左右兩翼走到極端往往會相遇,就像兄弟姐妹一樣相似。


▪正確的道路常常會將人引向錯誤,而錯誤的道路反而會通向正確。


▪或許好人就不應該從事藝術。如果藝術家想要創造出有趣的東西,他必須讓魔鬼附體。天使不可能成為藝術家。


▪即使在最貧困的時候,我也不會讓自己被社會收買。我始終更喜歡個人自由。


▪一般而言,所謂的壞人往往沒有所謂的好人那麼壞。



___ 摘自《與瓦爾澤一起散步》

2023-03-16

天母返想


在那一棟兩層洋房裡前後住了兩三年,直到它被怪手推倒,夷為平地,然後建起了高樓。

我們沒有看到它被夷為平地的過程,要不然會為此淌淚哭泣。因為那樣的花園平房住起來實在比高樓舒適得多,而且是比較符合人性的住家。很可惜,在獲利遠高於維持原貌的趨勢之下,人們對於這種改建案趨之若鶩,在短短的十來年之間,所有天母地區的花園洋房陸續消失不見了。

我還記得那兩三年是怎麼生活的。為了繳房租,家裡開設了兒童陶藝班,每週一兩天,有各國的孩子來此做陶。除了台灣小孩,還有日本小孩與其他西方各國駐台人員的子女,當時天母地區外國人遠多於今日,簡直是個外人區。直到中國崛起,外商移去中國之後才逐漸減少。天母西路當時是一條冷清的街道,我們與住隔壁的陶藝家馮老師時常繞出巷子,在街上閒晃。西路是某一年開了麥當勞之後才突然興旺起來,一度成為全台矚目的街道,但是不過一、二十年,它又繁華轉頭空,沒落成如今的蕭條樣子。它最興盛的時期,天母到處是啤酒屋,夜裡笙歌不輟,簡直像個不夜城。誠品當時在七段開了分店,人流不停。外銷成衣店成了天母的特色,每每入夜和假日,整條中山北路六、七段和天母東、西路都是人潮。但是我們在花園洋房的那段日子,比較悠閒而值得留戀。

陶藝課的日本學生

洋房有大車庫,還有一個大庭院,一樓教學生和起居用,客廳有個小房間專門用來招待客人,我們擺了一套買自丸十家具店的藤桌椅,裝了一盞垂線而下的圓紙燈。牆邊是幾個木箱子組合起來的書櫃,上頭點綴了陶花器和插花。朋友來,都在此閒聊攀談,飲茶歡笑。洋房有個特別的設計,是比地面低了一個磁磚高度的盥洗室,就在上二樓的樓梯下方,位置有點巧妙,而且舒適。那是源自洋人的慧黠巧思。大客廳與廚房以木櫥櫃相隔,兩邊互通,廚房大方而合用,一派西方式的簡樸。為了教陶,當時跟木匠蕭先生訂了一套課桌椅,都相當堅實耐用,有些甚至保留至今。其中的大、小上課桌,若今天訂製,所費應該不菲,但當時卻合理。此源自工匠的計費已經飛漲。


我在二樓弄了一間暗房,擺了放大機與各種沖洗用具。由於在上班,只有假日才能派上用場。她是怕暗的人,記得她始終不肯進去。二樓因為是平頂沒有加蓋,每至夏季就燠熱非常,我有時會避到樓下打地舖睡覺,甚至睡在課桌上。課桌雖高,卻從來也不曾跌落,可能是桌面夠寬的緣故。

有一個記憶,是在那裡遭過小偷。洋房的水泥牆不難翻越,小偷因此揚長出入。遭偷之後的現場,自然一地的凌亂,女兒當時才出世未久,居然望著那些亂七八糟的景象嘖嘖稱賞,好像在誇讚它的漂亮。

庭院靠牆的位置,自己長出一株木瓜樹,結出的木瓜美味異常,至今依然難忘。

那段年輕而美好的歲月,以房子需要改建作結。那是很可惜的結束。日本人學校當時已經竣工,我們還曾經跨過溪溝,去參加他們夜裡的祭典,跟著款擺起舞。「22巷」就此成了一個生命的記號。一旦交談起當年的記憶,就會提起那個數字。女兒在那裡出生,與馮老師當了幾年快樂鄰居,當年出出入入的陶友親朋,後來都各自成家立户,也各有一方的城池。年輕時候的三兩年,往往就是奠定爾後人生發展的關鍵期,回想起來,往往兀自點起頭來,真是如此。那段繞過一片草叢,循著小徑去搭220公車,去吃茉莉漢堡,買Tasters的波士頓派,去天母陶藝教室找李老師、師母吃飯作陶的日子,好像很遙遠,又好像只是昨天才經歷過的事。它也是我們三十歲前後的故事。



2023-02-09

東京生活


八零年代,我在東京生活了一小段時間。如今能夠喚我回到那個昔日東京、日本的,唯音樂而已。特別是City Pop。

我在某一個午夜,點開這支自己跳出來的影片,立刻跌入熟悉的奇幻光景。當年的街道,每日出門之所見,那些因為時光久遠而被沖淡的記憶,瞬間清晰了起來。音樂果然具有呼喚時間的魔力。

新宿百人町、歌舞伎町、銀座、御茶の水、原宿、上野、池袋、涉谷、橫濱、淺草、武藏小金井…,加總起來,就是那些時日所匯聚的吉光片羽。當時著迷的成人電影、池袋西武百貨十二樓的洋書店、銀座的二手相機店、淺草的老巷弄、虎の門的黑白攝影藝廊、富士攝影藝廊、濱松町打工的東京新聞報社、新橋的欣葉餐廳廚房、親切的水本老師、山口保證人。幾位台灣老留學生,他們的恩怨情仇,後來從日本延續到了台灣。代代木公園響亮的小喇叭聲,日比谷中午的爵士樂演出,明治神宮那條粒粒作響的碎石子路,優雅的新宿御苑、神宮外苑,假日帶著奇裝異服來此表演的原宿青少年,我孫子日本家庭的夜宿,日光之行的沿途拜訪,平交道噹噹噹的信號音,到處可見的棋社與麻雀間的招牌。當紅的攝影家操上和美、荒木经惟、深瀬昌久、奈良原一高、橫須賀功光、植田正治…。這些人事物的背景,原來都有一些繚繞的聲音在隱隱串聯著,幫我填寫無形的日記。

記得在羽田機場落地之後,上了宇野姐夫的座車,第一次從車窗看流動的東京街景時,心內的湧動與錯綜難以形容。當時戒嚴的臺北,與東京的差距何止幾千里遠,跟現今的各種同步不可同日而語,即使是一間小雜貨店也充滿視覺的驚奇。那樣的反差,使爾後的東京生活具有一種羅曼蒂克色彩,雖然現實艱難亦是日常的佐餐。K一日打三份工,一年就存錢買了一台昂貴的Sinar 45相機。但我覺得自己來日的目的非此,只想用眼睛看盡眼前的一切。攝影並非按下快門而已,當時的我雖然渾沌,卻隱約知道自己的所欲與不願。數十年後回顧,覺得當時的抉擇吻合了個人心性,其影響是深遠的。K後來畢業返台,與人合夥開一家賺錢的商業攝影公司,後來卻結束營業,進入一連串令人驚愕的人生大亂鬥。當年求道於攝影的同學們,大概只剩下我還在觸摸底片。攝影之為一職業,基本上艱苦且所得微博,它的天性容易使人陷入制式深淵,一段時間之後便會亟思脫離。

東京寫真專門學院如今已經易名,學校仍在,地址依舊。視覺藝術發展的大環境衝擊可以想像。他們如今經營的內容已經從單一的攝影轉向多元的視覺專攻,名稱撩亂一如台灣相關的大學系所。然而那座曾經讓我嘖嘖稱奇的超深地鐵電扶梯依舊在吧?它好像要載著所有的乘客深入地底去淘金似的。

如果當年想盡一切辦法續留東京,會不會還以攝影為追求目標?答案應該是否定的。我天生有獵奇的心欲,難以滿足單一的興趣。攝影作為一種時尚,還能填飽當時年輕的空虛,但隨著年齡漸增,視野漸廣,它就無法滿足逐漸膨大的思想欲求了。固然攝影也隨著時代的改變而變化它的面貌,但即使樣式新奇,都不再是我從小所認識的那種藝術形式。後來的數位普及甚至氾濫,更是始料未及。也許電影、文學等等都是吧?它們都走到了一個盡頭,不再能突破前人的窠臼。

東京最精彩的階段,也許便是我所在的那段時間。泡沫而浮誇,爆炸而怪奇。我們窮留學生經常可以在街頭撿拾到堪用的電器用品,甚至是一台搬回家插電立即可用的冰箱。那是Japan as No.1的時候。東京到處是野艷的成人秀劇院,ヨドバシカメラ有滿滿攝影狂所要的工具材料,秋葉原如何火旺?它是幾倍的光華商場。地下鐵牆上到處裱貼著巨大的廣告人像,多數是歐美知名影星和知名人物。攝影者均為日本攝影師。這些西方要角皆從各地高價聘請,專程飛來當地,日本的攝影能跟西方比肩,不是沒有原因。黑澤明此時已是國際大師,小津安二郎盛名已定,大島渚是異色電影的山頭,伊丹十三則是意氣風發的新銳。建築方面要角輩出,丹下健三幾年之後率先掄下普立茲克獎,為得獎數最多的國家熱身。時裝設計界的三宅一生逐漸在國際走紅。1964年的東京奧運,不過是十幾年前的事。川端康成獲諾貝爾文學獎,也是不久以前的熱聞。然而東京街頭到處可見篷頭垢面、衣衫襤縷,拖著破爛行李的流浪漢,與日本的經濟盛世並存。

關於City Pop,我是後知後覺,經由這波捲土重來的懷舊潮才重新認識了它。但旋律和節拍卻是熟識的。透過從事音樂工作的家人複習了它的歷史。竹內まりや已是跟我年齡相近的阿嬤級音樂家,她所創造的歌曲竟然像回力棒一般,經過三、四十年,又燃燒了眼前這個陌生的時代。

 


2023-02-07

禪的行囊

▪ 禪師們常說,「不可說,不可說,一說便錯」。然而禪宗的文獻卻遠遠多於其他任何佛教宗派。

▪ 般若,指的是「超越知識的」,沒有被知識或者分別心所污染的本心--- 相當於吃下惡果之前的亞當、夏娃。簡單地說,般若的意思是「智慧」。再加上「波羅蜜多」,意思就是「無上的智慧」或者「完美的智慧」。獲得這種智慧能令人看見事物的本來面目,看見自我的存在原是空,是心中升起的幻境。


▪ 沒有禪那的般若是口頭禪畫餅充飢,而沒有般若的禪那則是無本之木。修禪意味著取消般若與禪那之間、智慧與靜慮之間的分別,同時它又必須以二者為基礎。



三月正當三十日,

風光別我苦吟身。

共君今夜不須睡,

未到曉鐘猶是春。

(賈島)


▪ 喝茶、吃飯、大便,都無所謂,都是道。如果你不能在平常生活裡見道,讀多少書都是浪費時間。學武也是一樣。每一拳、每一腳都是道。你是誰和你做什麼了無分別。如果你有分別心,就不能見道。


▪ 汝等好住,今共汝別。吾去已後,莫作世情悲泣而受人吊問,錢帛,著孝衣,即非聖法,非我弟子。如吾在日一種。一時端坐,但無動無靜,無生無滅,無去無來,無是無非,無住無往,坦然寂靜,即是大道。吾去已後,但依法修行,共吾在日一種。吾若在世,汝違教法,吾住無益。(六祖惠能)


▪「我們坐在這房子裡,它有門,還有窗。如果關上門窗,我們就出不去了。為什麼?因為我們痴迷於房子和門窗的概念。這些概念就是我們的無明。如果能夠領悟到這些概念的虛幻本質,我們就隨時都可以出去。而根本上來說,其實「出去」也是虛幻的--- 沒有房子,也就沒有出。我們看到的這一切都是鏡花水月。對於虛老這樣的禪師來說,禪定功夫有時候有用,有時候又可能毫無用處。」


▪「自我並不存在。由於無明的遮蔽,我們總是因眼前所見而升起分別之心。無明使我們陷入無盡的生死輪迴,而解脫之道就在於領悟世界的本質--- 自我並不存在。你我從未出生,也永遠不會死亡。無明導致的分別之心使我們貪戀物欲,進而貪生怕死。釋迦牟尼的證悟之道便是從領悟「無我」,進而解脫生死開始的。這是一切眾生都能做到的事。」(意昭法師)


▪ 我們每個人都從自己生命的起點一路跋涉而來,途中難免患得患失,背上的行囊也一日重似一日,令我們無法看清前面的方向。在這場漫長的旅行之中,有些包袱一念之間便可放下,有些則或許背負經年,更有些竟至終其一生無法割捨。但所有這些,都不過是我們自己捏造出來的幻象罷了。


___ 摘自《禪的行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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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ll Porter 的一系列中國旅記很難定義。一方面它是建立在作者個人信仰上面的尋訪之旅,接近遊記,而非學術著作。另一方面因為譯筆流暢,可讀性很高,因而廣受歡迎(至少在中國,有人提到作者的這些書在中國拿到可觀的版稅)。然而,希望從這樣的遊記尋找客觀事實的讀者可能會感到失望,因作者從來不談專制社會的政治現象,對共產黨治下中國的宗教信仰自由問題也不涉入,亦無批判,除了極少數點到為止之外,各書可說都在正面描述中國。你可以說作者是個中國迷,因為先天上對中國古文化一往情深,對禪釋道信仰虔誠,因此心中無分別、無對立。但如果是一個對歷史與社會科學有一定要求的讀者,肯定只會把他的書當作一位浪漫的老外佛教徒所寫的中國情書。


情書並非全然不可讀,你只要抱著同情理解的態度,體恤他的溫情,便能享受閱讀的樂趣。或許是基於一個美國人對中國毫無批評的浪漫情書,所以中國讀者才會那麼無保留地開心接納吧?

2023-01-22

無題

我曾想袒露心聲,
但從未獲得成功。

我嘗試進行懺悔,

卻無法做到坦誠。

我不相信心理分析,

因為一定會謊話連篇。

我繼續在內心暗藏一條蜷伏的罪惡之蛇。


                 …… Czeslaw Milosz



這幾年身心起起伏伏,總歸在一條生命後期的路子上。究竟是進呢,還是退?自己也不甚明瞭。不過生命中一種閑淡的意趣,卻在這起伏當中維持著主調的位置。有時高亢了一段時間,擺回閑淡,有時則步入消極狀態,不久又給閑淡拉了回來。閑淡的宗教意味給了這些日子以平靜,如僧人或俳家那樣。但我的境界沒那麼高,只是在各種拉拔中取得平衡而已,至於是否真的平衡了,卻不知曉。


我所傾心的米沃什,在八、九十歲的生命末期,仍對自己的一生有嚴格的批判,我一個凡人,何來自恃與得意呢?我對自己犯過的錯(人生的對錯如何評判?)與錯失的機緣(既無所期,何來錯失?),可有任何反省?當然有,而且時常尋求告解。但是在宗教方面未能尋得一席之地的我,最終亦只能自我消散,在閑淡的狀態裡求得舒解。


坐在熟悉的沙發椅上持筆塗抹,是這些年的日常了。也已經忘了自何時起,那些細線條與粗邁的墨色開始交替出現,揉合了想像與現實。夏天有夏天的筆趣,冬天有冬天的流連。小小的本子,像日記一般逐漸堆疊,把寂寞、舒坦和困厄統統融入其中,遠離了語言文字的束縛,在另一個灑潑世界裡自由了。

2022-11-18

那個起霧的日子,我在凌晨四點的旅館醒來,撥開窗簾,看到窗外的霧景,有點迷離的感覺。好久不曾見霧了。霧讓每一座城市看起來似曾相識,少了彼此間的不同。半夜裡依然單獨奔馳的機車、有點陳舊的樓房、台灣四處皆同的隨意和凌亂、耳邊時而接收到的急救車聲。總之,霧讓人沈靜下來,即使是半夜,本來就屬於靜謐時刻的半夜。

我隨後闔上窗簾,繼續我的睡眠。那幾夜旅館的睡眠都非常香甜。

早上醒來之後,我把隨身攜帶的筆墨取出,鋪在小桌子上,開始了我的繪事。除了生怕把墨汁不小心傾倒、沾汚旅館潔白的床單之外,我放鬆地任由毛筆帶領著我的手,在紙本上自由滑行。那是我最自在的時刻,也是我作畫的原始目的;從最初提筆時便是如此。那個早晨,我便在白布、適當的空調溫度與耀眼的窗光環繞之中,享受著手、筆與自己內心的平靜對話,而且就此持續了三天。

2022-10-11

無常、遁世、閑寂

無常與空

前文提到,「從哪裡來,向何處去」的問題是人類自審視自身存在以來便不斷追問的問題。然而,死在佛教世界中也是一個中心問題。

被看作最古老的佛典之一的《法句經》(Dhammapada,意思是「真理的語言」,漢譯名《法句經》)反覆談到了「死」,如「知此身如泡沫,短暫如蜉蝣」「如同死亡擄走了專心摘花之人,洪水吞噬夜深人靜的村莊」。

而且在《法句經》中,「無常性」還被比喻成了「火」。「有什麼好笑?有什麼歡喜?--- 世間明明一直在燃燒。」「一直在燃燒」表達了一種「無常性」或「死」,而直視這種「無常性」或「死」時所給出的答案,即回答如何擺脫「老死」這一問題的答案,就是佛教初期所謂的「緣起」和「空」的思想。

在日本,「空」的思想尤其被與「易逝」「空虛」等感情、情意相結合,為人們所知。因此,「空」不僅出現在宗教中,它還屢屢成為文學母題。「易逝」「空虛」被許多詩歌吟詠,成為佛教深刻滲透在人們心中的一大要因。第一章所介紹的西行的歌「隨風裊裊富士煙,消散長空,不知所踪,似我思緒哉」,就是一例典型。

閑居靜處

作為修行者的心得,《摩訶止觀》還舉出了與「諸息緣務」並列的「閑居獨處」。是隱身深山幽谷?還是在遠離人煙的地方結廬?抑或是置身閑靜寺院的一間房中閉門靜坐?無論哪種,都是尋求斷絕與世俗的交往。

同樣,吉田兼好也有如下敘述:「言「若有道心,不依所住,縱使在家,又與人交往,欲祈後世,有何難哉?」者,更不知後世之人也。此世實覺短暫,若必欲出離生死,又有何興朝夕振作,伴君顧家耶?心乃為緣所引而變化之物,若不閑靜,則道難行」(第五十八段)。意思是,有人說,住在哪裡,是否與人交往,這些都與死後的往生無關,這樣說的人完全不理解死後的往生。如果想真正脫離生死的世界,就必須不受世俗價值觀的蠱惑,不為人言所動,為此就必須閑居在安靜的地方。

吉田兼好嵌入「徒然」一詞的思想大概就是與此有關。眾所周知,《徒然草》以「終日徒然向硯,將心中浮來又去之無緣由事…」為開篇。其中的「徒然」表現了他單調、無所事事的樣子。但他在第七十五段又說「徒然孤寂之人是何心境?不受紛擾,唯一人獨處才好」,此處的「徒然孤寂」,恐怕就不是單單慨嘆無聊的意思了吧。不如說,這「徒然孤寂」包含了掙脫束縛後的自由、就此實現的閑寂以及因此而心安的意思。在恬靜的生活中,無論何事,心都不會被擾亂,無論到哪裡,都享受著閑淡的心境。吉田兼好將這些涵義都塞進了「徒然孤寂」一詞裡。


____ 《日本文化關鍵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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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本書所探討的是我向來所關注的遁世、隱士、閑寂、獨處的文化處境問題,也是我所讀過的論述書籍中比較曉明且深刻者。它引用許多相關的資料,並於詩文節錄部分加以對照翻譯,遂不像有些理論書那麼枯燥乏味(如在中文出版界被積極行銷的大西克禮著作)。這些主題其實是相當有趣的,無論在中國或西方文化中皆有可以取樣的例子。「隱」在喧囂、強調進取的現代社會中是一個被輕視和誤解的主題,遁世、孤寂等等往往被視為退縮、消極、不合群的同義,事實上並非如此。

2022-10-01

論語

▪ 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 巧言令色,鮮矣仁。

▪ 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

▪ 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

▪ 七十而從心所欲,不踰矩。

▪ 溫故而知新,可以為師也。

▪ 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

▪ 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乎。揖讓而升,下而飲,其爭也君子。

▪ 成事不說,遂事不諫,既往不咎。

▪ 里仁為美,擇不處仁,焉得知?

▪ 朝聞道,夕死可矣!

▪ 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

▪ 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

▪ 女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

▪ 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

▪ 知者樂山,仁者樂水。

▪ 求仁而得仁,又何怨?

▪ 其為人也,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爾。

▪ 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

▪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

▪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 死生有命,富貴在天。

▪ 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小人反是。

▪ 欲速則不達;見小利則大事不成。

▪ 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 貧而無怨難,富而無驕易。

▪ 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

▪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 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好行小慧,難矣哉!

▪ 小不忍則亂大謀。

▪ 眾惡之,必察焉;眾好之,必察焉。

▪ 道不同,不相為謀。

▪ 鄉原,德之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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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語》的語句,應該是華語社會應用最廣泛的,從而可見在思想上它的影響有多深。不論是否首肯、認同儒家,都無法否定這一點。即使不認同,站在理解社會運作、禮俗的規範運用方面,《論語》的內容也有決定性的關鍵地位。

個人過去對儒家長期影響政治的作用嗤之以鼻,但那或許是少小懵懂時期種下的偏見,最近回過頭來重讀原典,才發現所有的思想辯證還是得回歸原典,只有詳讀了原典才能得識經典的本然。那些後來的作用與影響,只是面貌各異的後話。一旦讀了原典,便可以擺脫似是而非的曲解。當然經典也非無可置疑的神書,它必有隨著漫長時光而產生的不合時宜和落伍,也有後人詮釋的強作解人現象,但就大部分內容而言,它依然具有經典的光采。

在政治的利用上,孔子依然被擺在大國外交上,作為目的性的工具。然而諷刺的是,大國的所作所為,幾乎完全與《論語》的內容背道而馳。即使只是簡單的節錄,也可以看出原典與後來者的虛偽利用,其中的差距何等巨大。

由於我對「孝弟」這個孔子所揭櫫的最重要思想核心依然無感(因它被導向對所有威權的服從),所以相關的語句並未納入節錄,這是個人的主觀使然,卻非否定它在華人社會中的必然性存在。

在人生的後期重讀或閱讀這些人類的經典,是順理成章,也是令人感到愉悅滿足的一件事。

2022-09-28

余承堯



(1898~1993)
退役歸來,生活壓迫,於三十八年來台,就依附市場,謀作生活根據,豈知努力多年,終因缺少長袖,不能善舞,於是退出,靜坐室中,十分無聊,清晝難遣。四十四年初執筆,擬作圖畫。隨意塗鴉,不成樣子,那年已是五十六歲之年了。有人笑我,既無師承,又無粉本,何以作畫。正在躊躇之際,想起了杜少陵題畫詩,說什麼十日畫一水,五日畫一石,能事不用相促迫,心理上覺得放鬆了許多。能事既然不必著急,那麼就寬寬閒閒寫,畫得成就給他成,畫不成就給他不成,有這麼多時間,就做這麼多工夫,好在藝術在於個人心靈的發展,不一定要跟人學什麼。但是到了臨紙落筆的時候,許多問題就紛沓而來,一山一水、一樹一石、一花一草、一壑一邱、岡巒起伏、危崖峭壁、列嶂相高、群峰交錯、遠近距離、高低層次、明暗向背,既無尺度可比,又無模型可習,茫茫山野,何處可作南針。只有一次又一次,不斷地向自然景物、自然結構請教,遠看近觀,細視密察,久而有得,寫於圖面,積少成多,由略而詳,由暗而明,如黑夜忽然開朗,自窄徑而通衢,自幾寸大的畫面,而盈尺,再由盈尺而二、三尺,而五、六尺,最後至尋丈。這是從主觀上經過自己的選擇,舉其善且美者,尋思之、涵泳之,山川氣勢,風物景色,巖岫瀑布,溪澗岡巒,邱壑茂林,密樹林野,觀摩而來。台灣山水,景物甚佳,有高山峻嶺、茂林修竹、斷崖深谷、危壁懸泉、急澗嚴灘,隨時可為學者取法。其峭拔挺秀、平淵飛流,如同大陸西南各處特有之佳構,唯樹木針葉外,大都枝葉茂密,頂作圓形,遠望便覺整整齊齊,以之入畫,披展不惡,因而懷想從前經過西南北各省,高巖遠岫、石骨崢嶸,拔地而起,不可名狀者,不知有幾。……

___ 摘自《余承堯九十回顧:千巖競秀 - 繪畫自述》

2022-09-26

魯山人談書法

 

(1883~1959)
▪ 世上有許多講授書法之人,我認為他們必定是僅懂得觀察技巧之輩,同時,幾乎決定性地偏重凝視外觀這一點。換句話說,書法家的書法就是如此。姑且不論久遠的往昔,是故,書法家寫出絕妙好字的例子,在近代可說是一無所聞。全心從事教授書法的習字老師,也不曾寫出值得景仰的美字。由於此一事實之故,任誰都不會糊裡糊塗地蒙受書法家的教誨。

為何書法家的書法竟是如此毫無價值呢?為何書法家的習字法如此偏頗呢?簡而言之,別無其他理由,正是由於書法家毫無藝術天份。順帶一提,他們也沒有美術概念。

▪ 無比純粹、坦誠正直才是最可懼的,可以打敗任何事物。想要寫出好字,追求精益求精,反而會受困在技巧之中,這種書法家的字毫無價值,乃是因為他們沒有內涵,舉止膚淺、好炫耀、滿是匠氣。到了這個地步,一般人可能是等閒視之吧,不過,古時候那些一流的茶人,可是宛如高僧,使人敬佩。字寫得不美也沒關係,先坦誠寫出自我。只要不仔細看的話,倒也不會覺得討厭。若是能有幾分超脫世俗的意圖,就很了不起了。不管是利休、少庵,甚至是宗旦、遠州、宗和,他們都徹底領悟書法的神髓。禪宗方面,則是圓鋻國師(春屋宗園)最令人讚賞。這全都是茶道精神帶來的助力。

簡而言之,在純真之力面前,無人能敵,尚請諸位銘記在心。

▪ 當代書法家風格的書法,即使說是為了書法展覽會也不為過,也就是靠巧手創作出來的「書法」形態,乍看之下,運筆與真正的美字並無二致。不過 … 真相卻是模仿來的美字。更嚴格一點地說,就是偽造的美字。跟製作偽鈔的意義相同。

▪ 書法家這個棘手的存在,還刻意做了一些無聊事。那就是輕而易舉地摧毀幼童。猶如耍猴人訓練猴子一般,他們找來純真的兒童,灌輸他們大人的俗套,並以此為傲。這真是必須改革之事。孩子就是要寫出具孩童氣息的率直好字,才能寫出孩子的美字。結果他們把孩子當成寫得比大人還好的神童,吹捧孩子,演出一場猴戲、狗戲,大肆宣揚,此等愚劣的老師,他們的心境跟巡迴表演的雜耍團長有什麼兩樣呢?


___ 《磨字:日本全才藝術家北大路魯山人的書法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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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本書有個蠻大的缺憾,就是少了作者魯山人自己的書法。前面幾頁固然有他所作的陶瓷器皿,上有其題字,也有扇面和篆刻、雜誌頁面的摘錄,但畫面都極小,根本看不清楚魯山人書法的全貌。為什麼會如此編輯?不太理解。或許因為本書是魯山人評論他人書法的雜談,並沒有刻意宣揚自己的書法,所以多數圖片都是文章內容所提到的日本、中國古今名家。但魯山人算是當代日本的書道要角,按理還是要披露他的若干作品以資文章的對照才對,而且最好用整頁的尺寸來刊載,始能見其氣魄,可惜這一點沒有做到,這是作為一個讀者覺得遺憾的地方。

2022-09-24

芥川龍之介

 

(1892~1927)
▪ 人生很像一盒火柴。特別重視它,那未免糊塗透頂,如果不特別重視它就會危險。

▪ 向來以為政治天才就是把民眾意志變成他自己的意志。但實際上正好相反,政治天才就是把他本人的意志變成民眾的意志。至少讓人相信這就是民眾的意志。因此政治天才似乎和演員一樣。拿破崙說過:「莊嚴與滑稽僅有一步之差。」這話與其說它是帝王語言,倒不如稱之為著名演員的語言更合適。

▪  強者蹂躪道德。弱者又受道德愛撫。受道德迫害者往往是處於強弱之間的人。

道德是一套舊衣服。

一國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國民是沒有良心的。

良心也像各種趣味一樣,有它病態的愛好者。這種愛好者十之八九不是聰明的貴族就是富豪。

▪ 決定我們行為的既不是善也不是惡。僅僅出於我們的好惡,或者說出於我們的快樂與不快樂。

▪ 天才的另外一面是能夠很明顯地引起醜聞的才能。

▪ 輿論往往成了私刑,私刑又往往是娛樂。用新聞報導代替了手槍就是明證。

▪ 所有的社交都自然而然地需要虛偽。如果絲毫不加虛偽,對朋友知己吐露我們的真心實意,面對的即使是古代的管鮑之交,也不能不產生破綻。

▪ 發現民眾愚昧,未必值得誇耀。但是,發現我們自己也是民眾,這無論怎麼說都是值得誇耀的。

古人把使民眾愚昧列為治國大道。最好設法使民眾更加愚昧,不然就想方設法使他們能聰明一些。

▪ 政治家在我們外行面前足可誇耀的政治上的知識,只是一些雜七雜八的知識而已,說到底也不過是一些和某黨某位首領戴什麼帽子這類沒有太大差別的知識而已。

▪ 自古以來熱衷於賭博的人之中沒有厭世主義者,原因是賭博顯示了它多麼酷似人生。

▪ 結婚對於調節性欲是有效的,但是對於調節戀愛卻是無效的。

▪ 從戀愛中把我救下來的,不是理性而是繁忙。為了完全投入戀愛,首先必須有時間。想想維特、羅密歐、特里斯坦這些古來的戀人,他們全是閑人。

▪ 為了博得言行一致的美名,首先必須設法長於自我辯護。


___ 摘自《侏儒的話》

2022-07-16

Bob Dylan

相信自己

相信自己,去做只有你最了解的事

相信自己,去做對的事不要懷疑

別相信我出示的美麗

美麗可能腐蝕成泥

如果你需要找個可以相信的人,相信你自己


相信自己

相信自己走的路終將證實無誤

相信自己

相信自己會找到確切無疑的路途

別相信我出示的真理

真理可能化為塵土

如果你想要找個可以相信的人,相信你自己


嗯,你只能靠自己,你一直都是這樣

在這充滿豺狼與盜匪的土地上

不要將希望寄託在那些不敬神的人身上

也不要活在別人的信仰中和奴僕一樣


相信自己

當虛有其表的人辜負了你,你也不會失望

相信自己

因為沒有答案可找,別再寄予希望

別相信我出示的愛

我的愛可能只是慾望

如果你想要找個可以相信的人,相信你自己


… 《巴布 · 狄倫歌詩集》


2022-06-21

老孟


我進入那個單位時,是透過某種人情的牽線,因此對他造成了我當時並不知曉的壓力。我的專業背景應該也是他的壓力來源之一。他遂陷入某種不可自拔的怨懟當中。也許這種怨懟持續已久,只是我不知而已。因為他與主管的關係壞到無以復加,幾乎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主管是個好脾氣的教徒,有時也不免被他激怒,但還是盡量按捺沒有崩潰。而這種糾纏畢竟有其終點,一兩年後他終於心死,捨棄一切單位裡的恩怨,一走了之。主管與高層的上司也如釋重負。

公司裡不乏與他交好的同事,看我的眼光總是有點意味。他們同情他,雖然不在同一個單位,卻非常麻吉。在那個年代,我們的出身不同,我的個性也不易與人麻吉,於是彼此從未狎暱,只能止於工作範圍內的若即若離。他離職之後偶爾會回來看他的老同事和朋友。不久就聽說他結婚了。以他的年紀已算晚婚。而且他的工作發展並不順遂,顯然有一位深愛著他的妻子在支持。然後隔了一段期間,傳說他喜獲麟兒,大家都誠心為他祝福。

此後一別數年,有一天我在沖印公司的門市與他巧遇。他的樣子依舊,可是臉頰和脖子的位置多了青色的紋記,我有點吃驚。他跟我說話的態度明顯有所緩和,增添了一些以前所無的柔軟與坦白。他告訴我,他做化療已經一段時間了。我一時怔住,無話可答。在我那個年紀,面對絕症者我唯有木訥而已。我後來後悔自己沒有進一步表達憾意,但是在嘈雜忙碌的場合,實在很難多說什麼。

以他那時的歲數,結婚生子算晚,離開人世卻算早了。他的噩耗傳來時,公司裡他的舊友無不唏噓,並且為他辦了一場追悼會,我也到場了,雖然覺得自己的角色尷尬。此後我們便長期失聯。 

他外表高大粗曠,聲音卻似女子,發起脾氣來頗為猛暴。他從頭至尾不曾與我交惡,我們的關係像是透過其他各種線索而聯繫起來,並沒有直接的對應,也因而不會有造成衝突的理由。他甚至有時對我狀甚謙恭,因此在我的印象裡,他一直被擺在「好人」的位置。只是我們無緣深交罷了。他也的確不是個惡人,幾次他對弱者的同情表現都讓我肯定這一點。 

他的癮君子慣習,可能是他罹癌的主因。他走了之後,每隔幾年,我會在整理舊底片時意外重見他的影像,想起那一段三十歲前後的經歷。算算他離開塵世的時間也已經超過三十年了。 

前些年,我因某種機緣重訪那棟久違的老大樓,發現所有的舊單位已遭裁撤,內部被分割成許多出租的辦公室。在台灣影視發展史的初期曾經創造傳奇的那個機構,竟然就此落幕,走進它自己的歷史。我初進公司時曾經與我協作案子的小小業務員,居然成了名義上的社長。我在那棟大樓裡穿梭,已經難以找到自己所識的出入口。 

我的一輩子裡,處於受雇者角色的時間大約只有十年,卻被好幾個不同性質的職場所分食,我的不安份似乎命中註定。每一個職場的羈留時間長短不一,卻都帶給我若干回憶,只用一篇簡短的文字難以陳述它們全部。對我而言,朝九晚五的職場始終是無趣的。有人說那是以「上班」代替「奴役」的現代版騙局。儘管如此,那些來來去去與我有所交接,即使只是轉瞬之瞥的因緣,都給予我某種對方所未意識到的影響。在當時可能只是體制下的接觸,過了那段時間,就成了過往的標記。人在種種過程中各分東西,一代一代的就職者懵懵懂懂地承受他們的命運,在不得不接納的工作中日日奔忙,辛勞地改變自我或放棄夢想,如辛波絲卡在諾貝爾獎演講詞中所說的那般。 

波赫士曾經引述英國哲人布拉德雷的一段話:「時間從未來流向我們,我們總是溯流而上。未來會轉變或溶解為過去的此時。而目前,只是未來變成過往的時刻。」我們與人的因緣總是短暫的,至多不過十數年,再久就難免成為負擔。三兩年的因緣說起來很短,有些人物卻像機場候機室裡的某些旅客那樣,在你的腦海裡留下不滅的印象。或許是照片擔任了有力的助手。

2022-05-17

彎道

從那條狹窄的小徑下來,路過兩旁夾蔭的櫻花林,再下一段陡階,便是開滿了各色花朵的樹林。它們有遠有近,近的如伸手可觸的一叢叢壯觀蘆薈,豐碩飽滿,多汁而且富於彈性。遠的則是一片難以定義的樹群,從腳下綿延數十上百公尺,像封閉的田野。他不是個熟稔植物的人,卻會為它們的形狀、色彩與烘托而成的氛圍而著迷,每每駐足不忍離去。樹木的枝椏型態各異,在光線的映射中呈現出豐富的變化,大小不同的樹葉閃爍著光亮,迷濛的霧氣裡有蝴蝶、蟲蚋在飛翔,溪澗的流水聲則協奏這一齣光景。

走過一間農宅的倉庫,步下石級,便是可容雙向會車的馬路。它的使用率不高,偶爾會路過一兩輛車而已。因為它只是銜接兩條幹道之間的山中支線,路程很短。然而它的平坦和視野遼闊使它價值非凡。它所途經的田地被分割成一塊一塊的市民農園,讓一些業餘的嗜農者來此勞動。他們所搭建的簡單農寮和參差有致的竹竿,構成了錯落的景觀。由此遠眺,可見那條橫市而過的河川以及座落在遠方的大山。他曾經蝸居的市廛即在那裡,被重重的霧藹籠罩著。他有時會在此小憩,一邊回味以往參與農務的時光,在腦子裡細數那些陪伴孩子,與舊識笑談的過程,也欣賞日落時分的遠近光影。

他常常費時數十分鐘徒步下山,這一帶只是他的過境之地,但漸漸地有些目送他的景物,也在他的腦海裡植入印象,就此難忘。譬如蜿蜒的馬路,成排搖曳的相思樹,面積不大的水塘,潺潺的溪溝,即使是一雙倒掛在田邊的雨鞋,也讓他會心而久久不忘。他總之是個「看人」,一輩子用眼睇看生情最深。飲食之事於他是次要的,視覺所見才是他的所重。年輕時他有記憶臉譜的能力,一張臉只要看過一瞬,便可牢記一、二十年。這能力現在退化了,退化的原因是對於人的熱情稀疏了,讓歲月人事給沖淡。反而對景物、風光特別依戀。對於路,對於樹,他有超乎尋常的情感。

他路過這段彎道的次數數不清了,有時結伴,多數時候是獨行。他後來歸結自己何以如此鍾情於俳人芭蕉,也許便是那些獨行的同質之好有以致之吧?

那個揹著背包的獨行者,順著一些因緣之路累積了他的走程。有時有新發現,有時則在重複的旅途中邂逅意外。從某些遙遠的操練而來的習性,配合他的心智和體能,逐漸強化這些熱情,燃燒他內在的柴火。偶現的音樂聲會突襲他的腦海,或輕快或溫暖地推動他的雙腿,當他疲累時給予他滋養。他時常憶起一夜行軍疾走百公里的年輕舊事,杯子與刺刀、水壺的碰撞聲仿如昨日,喘息則淹沒了遙遠的歲月,豪雨與月光同塵。是那樣的經歷默默地驅使他重新上路,演化了一次又一次的走行。

2022-05-06

城中的記憶

我在衡陽路公園口那一帶度過了婚前的幾年時光。回想起來,那幾年還像昨日那般新鮮。「新公園」是我們那時候的習慣稱呼,有別於後來的「二二八公園」。二十五歲前後那一兩年,我跟公司的幾個小伙子,就經常帶著一整套哈蘇相機和Gitzo腳架在公園裡四處獵景,有時為了商業的案子,有時則是帶人去拍人像。才大我兩歲的陳老闆,創業的年紀讓人咋舌,慷慨的程度也有別於一般保守的生意人。我們都在那種做中學的機遇中累積了頂級器材的使用經驗。陳老闆後來人生的起伏跌宕,象徵了我們這一代共有的無常。我們的武勇,夢想的追求以及對未來的難以掌握。

公園口當時還有一家福得攝影,是老攝影家張才所開的店,常常看到老先生在店裡露臉,有時我們會跑去敦化北路巷弄裡的他家兼暗房,找他兒子料理沖片的事。福得後來遷址至鄰近的地段,漸漸無疾而終,老攝影家故去,底片時代也即將走向它的末途。

城中區當時還是臺北的商業重鎮,在東區尚未取代它之前,幾乎臺北的所有精華都集中在這裡。重慶南路書街,博愛路和漢口街一帶的攝影器材行,以及幾家專營日本、歐美進口攝影書的書店,都是全台灣獨步的。我每個月去廣洋書店朝聖,拿僅有的微博薪水狠下心購入幾本當月最新的日文攝影期刊,包括標榜了「專業」(Professional)字眼的玄光社雜誌與叢書。有時鴻儒堂也會有稀珍的書刊出現,但為數不多。最奇妙的是東西畫廊的老張老闆,操著一口外省腔,讓我們這些口袋不豐的少年仔分期付款購書,完全無需憑證。那是當時全台灣最潮的歐美藝術書籍供應地,有些書你真的不曉得他是透過什麼管道在戒嚴體制社會下輸送進來。東西畫廊之名後來輾轉成為其他業者的招牌,海派作風卻已不再。

還記得中午常常去吃的東一排骨飯。那麼簡單的一餐,是許多上班族趨之若鶩的美膳。有時囊袋稍豐,才會踏入添財日本料理店的大門,打打牙祭。把省吃儉用結餘下來的錢,拿去供奉給進口書、底片和黑白沖藥,在當時是青春無悔的夢幻故事。

西門町電影街當時是臺北最重要的追影聖地,經常在上班時間偷溜去看電影,曾經跌入亞蘭德倫的冷酷黑道情節不可自拔,出了戲院彷彿被附身一般。中華商場雖然近在咫尺,卻很少在那裡流連,大概是嫌那裡髒亂落後吧?路過色情理容院,還得提防被突然衝出來的拉客黃牛逮進去。風行一時的牛肉場,則是幾年之後才開始在這一帶風行草偃。

有關新公園的事跡不少,譬如入夜之後同志們徘徊不去,我每每下班路過都要左顧右盼擔一點心,生怕受到誤解。不過其中最有趣且離奇的一件,莫過於公園裡一名風燭殘年的老算命師,居然有意無意說中了一樁姻緣,讓一對素昧平生的男女在幾個月內走向婚姻的殿堂。而從算命師面前昏暗的燈光遙望出去的,便是其時島嶼的金融中心館前路寬敞的大道。多年之後我路經攝下這張照片時,多少存著緬懷的心情,也對它的繁華失落生出追悼的念頭。

曾經在公園口酸梅湯旁大廈二樓那個麻雀空間裡工作過的人,應該都記得某一個肅殺的午後,大家靜默地聆聽收音機裡放送出來的暴徒施明德在城中區遭到搜捕的語音。那是離我們不過一兩個街區距離的地點啊。那個窄仄的設計室,平常流轉的是包美聖的捉泥鰍與其他刻正流行的校園民歌。而出獄未久正在溫莎藥廠供職的陳映真也曾至此接洽業務。他後腳才離開,國民黨高官後代的老闆即在身後告誡我們不可與這樣的政治犯多所來往。兩三年後,我飄洋過海去了東瀛,在那個相對寬敞的自由天地裡回想這一連串戒嚴時代的過往,屬於城中區意猶未盡的種種,心內融會的是複雜而難解的意象。


2022-04-25

紀德

▪ 我喜歡一個老實人的友誼、敬意和讚賞,勝過一百名記者的頌揚。可是由於每一名記者一個人所發出的聲音都能超過一百個老實人的聲音,你們應該不必訝異,籠罩在我作品周遭的不是少許寂靜,就是一大堆令人不快的聲音。

▪ 我開始一步一步慢慢看《魯賓遜漂流記》,感覺到一股由衷的佩服。

▪ 若要當詩人,必須相信自己的天才,若要當藝術家,則必須質疑自己的天才。倘若在一個人心中後者能增強前者,他就會是個真正強大的人。

▪ 卓越不但總是罕見,而且難以獲致。(史賓諾莎)

▪ 若想描寫好某個事物,就不可以湊得太近看它。

▪ 我對華格納這個人和他的作品都感到極度厭惡:我對他的熱烈反感從孩提時代開始就不斷加劇。這位秉賦優異的天才不是在激發人的情操,而是在壓迫它。他讓無數自以為是者、文化人士及傻瓜以為他們喜歡音樂,並使某些藝術家以為天才可以靠學習而來。德意志恐怕從來不曾製造過同時這麼偉大卻又這麼野蠻的產物。

▪ 我永遠不會變成大人,只會是個變老的小孩。我活得像個蠻不在乎的抒情詩人,可是有兩三個如鐵條般強固的想法橫梗在我的腦海,把所有喜悅釘上十字架;任何想要恣意展翅飛翔的念頭都會被它們絆住。

▪ 人一直在尋覓的,真的是幸福嗎?不,是想讓我們內心最新鮮的元素自由馳騁。

▪ 唯有在孤獨中,我才有存在價值。在社交場合,我會感到疲倦、煩躁,但原因不是別人;是我自己。

▪ 我認為藝術家必須要有這樣的東西:一個只有他持有鑰匙的特別世界。藝術家如果只帶來一個新東西,這是不夠的,即使能夠這樣已經很了不起。他內在的一切事物都必須是--- 或者看起來似乎是--- 新穎的,它們掩映在一種具有強大著色力的特異性後方,時時等著迸現。

▪ 在我的創作力發揮得特別好的日子裡,我通常一開始會先閱讀某個古代作家的作品,也就是我們習稱的「古典作家」。一頁就夠了;半頁就夠,只要我能在合宜的精神狀態下閱讀。在這些作品中真正要找的並不是技巧上的教導,而是語調,以及一種投身遙遠時空的離境感,它可以為眼前的創作作為賦予形貌比例,同時又不會剝奪當下這一刻的迫切性質。我也喜歡用這樣的方式結束一天的工作。

▪ 所有偉大的藝術創作都不容易讓人理解。假如有讀者認為某部作品容易懂,那是因為他並沒有探進作品的核心。

▪ 死亡的想法整天縈繞著我。我感覺死亡彷彿就在那,在我身邊,緊貼著我。

▪ 高超技巧向來只能產生平庸的事物。唯一有價值的技藝是由情感本身所創造,並可由它按需求重新發明。


--- 《紀德日記選》

2022-01-22

茨木則子

 茨木のり子(1926 ~ 2006)

 

一個人待著  很熱鬧

就像熱熱鬧鬧的森林呦

夢噼啪噼啪  爆裂開來

邪惡的念頭也  湧上心頭

火絨草也好  毒蘑菇也好


一個人待著  很熱鬧

就像熱熱鬧鬧的大海呦

水平線開始傾斜

狂亂洶湧的夜晚也不時出現

還有風平浪靜之日誕生的蛤蜊


一個人待著很熱鬧

並沒有什麼誓言未能實現的遺憾


一個人待著感覺寂寞的傢伙

若湊成一對  會更加寂寞

這樣的人更多地聚在一起

就會哆   哆   哆   哆   哆地   墮落吧


戀人呦

尚不知身在何處的  你

一定要是

獨自等待著  也無比熱鬧的傢伙呀


……《在我曾經最美的時候:茨木則子詩集》

2021-11-11

Patti Smith

我手上有三本她的書,一本是新作,兩本舊作。每一本書裡都有我喜愛的照片。多數都是拍立得拍的,印成黑白,獨鍾我心。另有一冊英文原書,特別讓我摩娑,因為紙質與印刷裝幀皆佳,黑白照片更是濃淡適宜,那樣的黑度令我時生感動。中文譯書也許譯筆不錯,但印刷差了一級,多餘的設計也讓人扼腕。這是台灣出版圈的通病,他們大概不會承認,所以就當作我跟自己囁嚅好了。

翻翻讀讀,並不按照書寫的次序,這是我的閱讀習慣。所以我不適合讀小說,但散文可以這麼讀。無論從哪裡進入,都像是開始也像結束。每一個段落都各自獨立,讀到後來,所有的段落就會歸整為獨特的主體,既不按照作者的思緒也不依隨編輯的邏輯。我喜歡這樣的隨興讀法。恰好佩蒂史密斯也適合如此。我至今仍不覺得我已經讀畢,只感到隨時可以再從其中某一頁抽讀,重新開始。那些既是夢又是現實的情節其實也是我每日的生活。

她代Bob Dylan去領諾貝爾文學獎,現場獻唱的那段影片應該可以視為經典了,特別是中間因為情緒緊張而中斷的片段讓人動容。一位可以在書中大量引經據典的搖滾歌手,大概在那座文學殿堂感受到了幾千年人類文學造極的幽靈。那個意外反而引來全場熱烈的掌聲。

……………………………………

▪ 馬可 · 奧理略要我們張大眼睛警醒時光的流逝。一萬年或一萬個日子,時光無可阻擋,或改變我將在猴年邁入七十的事實。七十。只是一個數字,不過也指出煮蛋的沙漏計時器,大部分沙子已落下,而我就是那顆蛋。沙粒落下,我越來越想念逝者,看電視時易哭,羅曼史、退休警探凝視海洋時背部中槍、疲倦的爸爸從搖籃抱起娃兒,都會觸發我的眼淚。而眼淚現在會灼痛我的眼睛,我不再是個快跑者,時間似乎不斷加速了。

▪ 一度我才七歲,現在卻即將七十。我真的好累。一度我才七歲,現在卻即將七十。頹坐床角,大衣還穿在身上。

▪ 世事從未解決。解決乃是幻象。短暫的自湧清明,心靈似乎被解放,卻只是一時靈顯。

▪ 佩索亞發展出這麼多獨立人格,最起碼七十五個,以他們的名義發表作品,他們也各有生活,有自己的帽子與外套。我們怎知道哪個才是佩索亞自己?答案就在眼前,他的藏書,一個保存良好的特異圖書館。

▪ 一切只是個局,大自然在這個局裡就算是輸家,也會贏,因為只要生命之泉仍在,一切都好,火焰仍在,偏離的只有光線。

…… 《如夢的一年》

2021-05-17

遠離非洲

Isak Dinesen(1885~1962)
▪ 夜晚睡覺會做夢的人,都能體會白晝所不能給予的特別幸福,一種寧靜而不能自己的喜悅,安恬的心宛如舌尖的蜜。懂得做夢的人也明白,夢最迷人的光彩在於夢裡無拘無束的氛圍。那不是獨裁者將一己的意志強加於世人的自由,而是藝術家不去多想,不受意志羈絆的自由。做夢之樂,不在夢見了什麼,而是在這一點上:做夢的人不去干涉、不去控制,但事情就這樣發生了。壯麗風景自己創造出來,寬廣遼闊的視野,豐富細膩的色彩,沒聽過、沒見過的道路與房子,自動浮現眼前。陌生人在夢中現身,做夢的人與他們素無瓜葛,在夢裡卻可以是朋友,也可以是敵人。飛翔與追逐的意象輾轉在夢中出現,一樣叫人心馳神往。人人都會說幾句精彩的俏皮話。這些話白天回想起來就遜色多了,旨趣盡失,因為這些話本來就屬於不同的層次,但是做夢的人晚上躺下來時,與現實隔絕,又會想起那些夢語的絕妙之處。他渾身感覺到海闊天空的自由,仿佛空氣與光在身上穿梭,一種脫俗的至福。他是受上天眷顧的人,連指頭都不用動,無邊風月就會送到他面前,使他充滿喜悅 …

▪ 清醒的世界裡最接近一場夢的,莫過於誰也不認識誰的大都市夜晚,或是非洲的夜晚。非洲的夜,一樣有無限自由,許許多多的事情在發生,諸般命運在周遭落定,四面八方都在活動,可是與你都不相干。

▪ 馬賽人從來沒有當過奴隸,也沒法訓練成奴,更不能囚在獄中。他要是關到牢裡,不出三個月便會死去,因此英國人在肯亞制定的法律,對馬賽人的懲罰只罰款、不坐牢。馬賽人只要受到拘束,就無法存活,毫無妥協的餘地,所以在移民眼中的地位,較別的土著高出許多。

▪ 視死如草芥的,必可自由地活。

▪ 土著不喜歡速度,正如我們不喜歡噪音,對他們來說,「快」是最不能忍受的事。他們跟時間的關係也很友善,從來不會想出消磨或殺時間的計畫。事實上,你給他們愈多時間,他們愈高興,如果你委託一個奇咕尤人在你外出時替你看馬,你可以從他臉上看到,他希望你去得愈久愈好。他不會想要打發時間,反而會坐下來,好好地享受生命。

摘自《遠離非洲》

2021-02-27


 

 

 

 

 

 

 

 

但願你在這兒

但願你在這兒,親愛的

願你就挨著沙發坐

而我離你並不遠。

手帕是你的

眼淚是我,慢慢流

當然也可能

是你是我啊倒過來


但望你在這兒

但望你在這兒,親愛的

望你端坐我車上

你來轉動駕駛桿。

我們抵達他方

另一天與地

更好,你我勇於認錯

掉頭就回到過去


但願你在這兒

但願你在這兒,親愛的

願我不懂撈什子天文學

當星星湧現天際

月亮流連海面上下

長吁短嘆,且徹夜無眠。

願它還是,舊硬幣一枚

我拿它呀撥電話給你


但願你在這兒,親愛的

在北半球這廂

我靠坐門廊上

啜飲一杯冰啤酒。

天色已晚,太陽西垂

海鷗哭喊,群童奔跑

遺忘呀,又有啥用

如果,死就緊跟其後?


--- 布勞斯基(J. Brodsky)

SaveSaveSaveSave

2020-12-15

白洲正子

白洲正子(1910~1998)· 操上和美 攝影
▪ 世人都說「古物即好物」,那是因為古物有著確切可見的美的形狀。不單單因為年代久遠,更因為那種美在當時是第一次出現。這創新過程中伴隨的能量與激情,化作了美的型態。後來這種型態被不斷複製,便逐漸失去了光彩,也是因為初心激情不再了。現代作者的作品大多無趣,是因為他們想一鳴驚人而用力過度,並非依靠內心純粹的熱情驅使。

與造型工整優美的中國陶瓷相比,日本陶瓷型態更隨意,稱得上工整的也只有古代的須惠土器和古瀬户式樣,這些造型歷經室町時代、桃山時代,逐漸開始變形,隨著茶道的發展或欠損或歪扭,充滿動感的型態越來越受歡迎。比起完美無損的東西,稍帶歪斜、自然隨意的風格成了主流。幾百年裡,我們的祖輩見識過各種陶器,最終抵達了隨性之境。在那些名稱裡帶著「樂」字的茶碗身上,人們看到了自身的不完美、人性的難以捉摸,茶碗裡蘊含著日本人樸素的人生觀。 

▪ 但是話說回來,茶道那種架勢我不喜歡。茶道儀式上人與人之間的客套交往讓我難以忍受。在興趣培訓班式的茶會上,只有簡單的客套問候,卻沒有純粹的「一期一會」。真正的「一期一會」有著此會之後再難相見的決絕之意,是武士們表達此茶之後不知何時戰死疆場時會用的詞,表達了活在生死邊緣的萬千感慨。這樣一個詞,用在對明明不感興趣的茶具作客套敷衍的交際場上,實在糟蹋。  

吉田兼好法師在《徒然草》中寫過,「依附於一物,亦會毀於其上」,如果君子執念於仁義道德,僧人受限於佛法,書家被筆畫框住,茶人拘泥於茶道形式…,一旦事物被技能化,便是墮落的開始。 

所謂茶室,往深裡說,就是敞開內心,讓他人進來。人在其中不能虛以委蛇。賓客不同,時節相異,應對方式和茶具搭配也會變化。人之相交很麻煩,但我們還是會細心創造出一個完美的心靈世界來迎接賓客。我想在這樣一個內心世界裡,才有可能誕生出「一期一會」。  

這裡的「賓客」有時不一定是人,也許是櫻花、風聲,或是旅途上倏忽入目的景色。只要想著眼前的事物一見之後就是永別,一切便如初次相見,美好而生動。旅途上與人偶遇也一樣。「一期一會」未必一定發生在茶室裡。 


 --- 摘自《舊時之美 - 白洲正子談日本文化》

2020-12-12

米沃許

▪ 布萊茲‧帕斯卡早在十七世紀時就說過:「否定、相信和絕對懷疑之於人,正如奔跑之於馬。」艾米莉‧狄金森在十九世紀時說過:『我在一小時內經歷了一百次「信」和「不信」,因此我的信保持了敏銳。』

▪ 那些最深刻和令人感悟最深的東西 ---- 人生的轉瞬即逝、病痛、死亡、觀點和看法的消亡 ---- 用神學的語言是表達不出來的。神學經過漫長的發展,形成了一套天衣無縫的規則,正因為已經天衣無縫了,所以新的思想完全無法滲透進去。

▪ 他們不得已放棄了馬克斯列寧的哲學,而選擇了資產階級的思想和對金牛犢的崇拜。

▪ 一切沒有被說出來的,註定要消失。

▪ 我沈入更深的夢裡了。老年人時常突然打起盹來,處在夢與醒的邊界,但我說的不只是這個。有時我坐在車裡,當我睜大了雙眼看著窗外,會把沿路的房子、草坪和老教堂的外牆變成一串移動的畫片,彷彿是從時間畫冊上一頁頁撕下來的,可是我根本弄不清楚哪些是我曾經看到的景象,哪些是此刻在我眼前的。

▪ 讀者對於作品的接受往往是錯誤的,而文學研究者和評論者卻常在曲解作品的基礎上建立自己的理論。當更高級的思想謙卑地俯下身來,願意以對待同類的姿態去與更低級的思想交流時,就會產生非常可怕的誤解。由此便產生了對事實的簡化,從而捏造了歷史。

▪ 他早就丟掉了自己的固執,但隨寬容一同增長的還有對一切的懷疑。他坐在黑暗裡,看著戲臺上的提線木偶競爭、祈禱、驕傲、懺悔,從他們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愚蠢。

▪ 相信你是出色的,然後漸漸發現,你是不出色的。為了一個人的人生努力就夠了。

▪「現在你在非洲了,開心嗎?」有人問一位來自美國的非裔詩人。「這裡沒有一個令人噁心的白人,全是黑人。」「可是我完全受不了這些黑人的愚蠢和蒙昧!唯一能讓我自我安慰的,就是我和他們不一樣,因為我來自一個特別智慧的黑人族群。」

▪ 充滿鮮花和掌聲的八十五歲生日。一整晚,好像有一隻看不見的耳朵在聆聽判決。本該如此吧,正如我在很年輕時就預感到的那樣。我感覺自己不配得到這一切。人們聊著天,而我和我醜陋的靈魂站在法官的面前。


---- 摘自《路邊狗》, Czeslaw Milosz




2020-11-05

Louise Glück



 

 

 

 

 

 

 

 

Sunset


My great happiness

is the sound your voice make

calling to me even in despair, my sorrow

that I cannot answer you

in speech you accept as mine.


You have no faith in your own language.

So you invest

authority in signs

you cannot read with any accuracy.


And yet your voice reaches me always

And I answer constantly,

my anger passing

as winter passes. My tenderness

should be apparent to you

in the breeze of summer evening

and in the words that become

your own response.


………………………


日落


我強烈的快樂來自

聽到你呼喚我的聲音

就算在絕望中;我的悲哀是

我無法回覆你

以你認定我該有的口吻


你對自己的言語沒有信心

所以你把權威

託付給你完全無法

正確解讀的符碼


但你的聲音仍然

傳達給了我

我也不斷回覆你

我的怒氣像寒冬過境

過去了,我的溫柔

對你應該很明顯,它展現

在夏夜的微風,在你

自我應答的文字


 

…《野鳶尾》(The Wild Iris) ,陳育虹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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