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5-18

從夢中醒來

(Czeslaw Milosz,1911 ~ 2004)
從夢中醒來

垂垂暮年,身體日衰,午夜醒來,時有所感。那是一種廣大無垠又至臻至美的幸福感,在過往的生命中僅存它的潛質。這幸福感並無任何緣由。它沒有消除意識,與我自己的苦悶一同埋在心間的過往也並未消逝。現在過往又突然作為整體的一個必要部分被加了進來。就像一個聲音在說「別擔心,一切的發生都是註定如此,你做了你該做的一切,你已不必再思慮那些過去的事情。」我體驗到的平靜,是結清帳單時的平靜,與對死亡的思考相連。此岸的幸福彷彿預告著彼岸相同的幸福。我意識到,我獲得了出乎意料的餽贈。我無法理解的是,如此的恩惠為何落到我的頭上。


沈沒的人們

不是每個人,都會有真正的衰老。
最適合衰老的,是回味身體的美妙,
它曾充盈我們,同樣的我們和不同的我們。
那是對鏡梳理雲鬢時,
無比的自豪。
是關注帽子是否與臉型搭配巧妙,
是用舌尖舔濕嘴唇,
是把唇膏抹上嘴角,
是對著鏡子整理領帶,面帶百獸之王的神態。

大地之靈如何捉弄我們!
如果個體是形式,而種群是物質,
似乎是鄧斯‧史谷特認為的那樣,
我們實現了種群所追求的目標,我們沈沒在物質中,
有人會說,沒到了耳朵。

後來,一座綜合之城從海市蜃樓拔地而起。
歌德式尖塔之間有燕子飛翔。
窗子裡一位看過很多城市的老人,
已經幾乎得到解脫,笑意盈盈,
不打算回到任何地方。


晚收

過了許久,久到我快九十歲了,
我感到體內一扇門開啟,我進入
清晨的明朗。

一個接一個,我此前的生命正在離開,
像一艘艘船,和他們的痛苦一道。

國家,城市,花園,海灣
在我的筆下越來越近,
現在描繪起來比以前清楚。

我沒有與他人分離,
悲傷和遺憾連結了我們。
我們忘記了 --- 我一直說 --- 我們都是國王的孩子。

我們來自沒有分別
是與否,現在、過去或將來的地方。
我們真可悲,只用了不到百分之一的
自旅程開始便受賜的天賦。

昨日和幾個世紀前的片刻 ---
一揮劍,對著鏡子畫睫毛,
火槍的致命一擊,帆船的
船舷撞向珊瑚礁 --- 這些都和我們同在,
等待著成為現實。

我知道,一直知道,我會在葡萄園裡工作,
和所有同時代的男人女人一樣,
不論他們是否知道。




摘自《面對大河》,米沃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