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6-21

老孟


我進入那個單位時,是透過某種人情的牽線,因此對他造成了我當時並不知曉的壓力。我的專業背景應該也是他的壓力來源之一。他遂陷入某種不可自拔的怨懟當中。也許這種怨懟持續已久,只是我不知而已。因為他與主管的關係壞到無以復加,幾乎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主管是個好脾氣的教徒,有時也不免被他激怒,但還是盡量按捺沒有崩潰。而這種糾纏畢竟有其終點,一兩年後他終於心死,捨棄一切單位裡的恩怨,一走了之。主管與高層的上司也如釋重負。

公司裡不乏與他交好的同事,看我的眼光總是有點意味。他們同情他,雖然不在同一個單位,卻非常麻吉。在那個年代,我們的出身不同,我的個性也不易與人麻吉,於是彼此從未狎暱,只能止於工作範圍內的若即若離。他離職之後偶爾會回來看他的老同事和朋友。不久就聽說他結婚了。以他的年紀已算晚婚。而且他的工作發展並不順遂,顯然有一位深愛著他的妻子在支持。然後隔了一段期間,傳說他喜獲麟兒,大家都誠心為他祝福。

此後一別數年,有一天我在沖印公司的門市與他巧遇。他的樣子依舊,可是臉頰和脖子的位置多了青色的紋記,我有點吃驚。他跟我說話的態度明顯有所緩和,增添了一些以前所無的柔軟與坦白。他告訴我,他做化療已經一段時間了。我一時怔住,無話可答。在我那個年紀,面對絕症者我唯有木訥而已。我後來後悔自己沒有進一步表達憾意,但是在嘈雜忙碌的場合,實在很難多說什麼。

以他那時的歲數,結婚生子算晚,離開人世卻算早了。他的噩耗傳來時,公司裡他的舊友無不唏噓,並且為他辦了一場追悼會,我也到場了,雖然覺得自己的角色尷尬。此後我們便長期失聯。 

他外表高大粗曠,聲音卻似女子,發起脾氣來頗為猛暴。他從頭至尾不曾與我交惡,我們的關係像是透過其他各種線索而聯繫起來,並沒有直接的對應,也因而不會有造成衝突的理由。他甚至有時對我狀甚謙恭,因此在我的印象裡,他一直被擺在「好人」的位置。只是我們無緣深交罷了。他也的確不是個惡人,幾次他對弱者的同情表現都讓我肯定這一點。 

他的癮君子慣習,可能是他罹癌的主因。他走了之後,每隔幾年,我會在整理舊底片時意外重見他的影像,想起那一段三十歲前後的經歷。算算他離開塵世的時間也已經超過三十年了。 

前些年,我因某種機緣重訪那棟久違的老大樓,發現所有的舊單位已遭裁撤,內部被分割成許多出租的辦公室。在台灣影視發展史的初期曾經創造傳奇的那個機構,竟然就此落幕,走進它自己的歷史。我初進公司時曾經與我協作案子的小小業務員,居然成了名義上的社長。我在那棟大樓裡穿梭,已經難以找到自己所識的出入口。 

我的一輩子裡,處於受雇者角色的時間大約只有十年,卻被好幾個不同性質的職場所分食,我的不安份似乎命中註定。每一個職場的羈留時間長短不一,卻都帶給我若干回憶,只用一篇簡短的文字難以陳述它們全部。對我而言,朝九晚五的職場始終是無趣的。有人說那是以「上班」代替「奴役」的現代版騙局。儘管如此,那些來來去去與我有所交接,即使只是轉瞬之瞥的因緣,都給予我某種對方所未意識到的影響。在當時可能只是體制下的接觸,過了那段時間,就成了過往的標記。人在種種過程中各分東西,一代一代的就職者懵懵懂懂地承受他們的命運,在不得不接納的工作中日日奔忙,辛勞地改變自我或放棄夢想,如辛波絲卡在諾貝爾獎演講詞中所說的那般。 

波赫士曾經引述英國哲人布拉德雷的一段話:「時間從未來流向我們,我們總是溯流而上。未來會轉變或溶解為過去的此時。而目前,只是未來變成過往的時刻。」我們與人的因緣總是短暫的,至多不過十數年,再久就難免成為負擔。三兩年的因緣說起來很短,有些人物卻像機場候機室裡的某些旅客那樣,在你的腦海裡留下不滅的印象。或許是照片擔任了有力的助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