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2-15

白洲正子

白洲正子(1910~1998)· 操上和美 攝影
▪ 世人都說「古物即好物」,那是因為古物有著確切可見的美的形狀。不單單因為年代久遠,更因為那種美在當時是第一次出現。這創新過程中伴隨的能量與激情,化作了美的型態。後來這種型態被不斷複製,便逐漸失去了光彩,也是因為初心激情不再了。現代作者的作品大多無趣,是因為他們想一鳴驚人而用力過度,並非依靠內心純粹的熱情驅使。

與造型工整優美的中國陶瓷相比,日本陶瓷型態更隨意,稱得上工整的也只有古代的須惠土器和古瀬户式樣,這些造型歷經室町時代、桃山時代,逐漸開始變形,隨著茶道的發展或欠損或歪扭,充滿動感的型態越來越受歡迎。比起完美無損的東西,稍帶歪斜、自然隨意的風格成了主流。幾百年裡,我們的祖輩見識過各種陶器,最終抵達了隨性之境。在那些名稱裡帶著「樂」字的茶碗身上,人們看到了自身的不完美、人性的難以捉摸,茶碗裡蘊含著日本人樸素的人生觀。 

▪ 但是話說回來,茶道那種架勢我不喜歡。茶道儀式上人與人之間的客套交往讓我難以忍受。在興趣培訓班式的茶會上,只有簡單的客套問候,卻沒有純粹的「一期一會」。真正的「一期一會」有著此會之後再難相見的決絕之意,是武士們表達此茶之後不知何時戰死疆場時會用的詞,表達了活在生死邊緣的萬千感慨。這樣一個詞,用在對明明不感興趣的茶具作客套敷衍的交際場上,實在糟蹋。  

吉田兼好法師在《徒然草》中寫過,「依附於一物,亦會毀於其上」,如果君子執念於仁義道德,僧人受限於佛法,書家被筆畫框住,茶人拘泥於茶道形式…,一旦事物被技能化,便是墮落的開始。 

所謂茶室,往深裡說,就是敞開內心,讓他人進來。人在其中不能虛以委蛇。賓客不同,時節相異,應對方式和茶具搭配也會變化。人之相交很麻煩,但我們還是會細心創造出一個完美的心靈世界來迎接賓客。我想在這樣一個內心世界裡,才有可能誕生出「一期一會」。  

這裡的「賓客」有時不一定是人,也許是櫻花、風聲,或是旅途上倏忽入目的景色。只要想著眼前的事物一見之後就是永別,一切便如初次相見,美好而生動。旅途上與人偶遇也一樣。「一期一會」未必一定發生在茶室裡。 


 --- 摘自《舊時之美 - 白洲正子談日本文化》

2020-12-12

米沃許

▪ 布萊茲‧帕斯卡早在十七世紀時就說過:「否定、相信和絕對懷疑之於人,正如奔跑之於馬。」艾米莉‧狄金森在十九世紀時說過:『我在一小時內經歷了一百次「信」和「不信」,因此我的信保持了敏銳。』

▪ 那些最深刻和令人感悟最深的東西 ---- 人生的轉瞬即逝、病痛、死亡、觀點和看法的消亡 ---- 用神學的語言是表達不出來的。神學經過漫長的發展,形成了一套天衣無縫的規則,正因為已經天衣無縫了,所以新的思想完全無法滲透進去。

▪ 他們不得已放棄了馬克斯列寧的哲學,而選擇了資產階級的思想和對金牛犢的崇拜。

▪ 一切沒有被說出來的,註定要消失。

▪ 我沈入更深的夢裡了。老年人時常突然打起盹來,處在夢與醒的邊界,但我說的不只是這個。有時我坐在車裡,當我睜大了雙眼看著窗外,會把沿路的房子、草坪和老教堂的外牆變成一串移動的畫片,彷彿是從時間畫冊上一頁頁撕下來的,可是我根本弄不清楚哪些是我曾經看到的景象,哪些是此刻在我眼前的。

▪ 讀者對於作品的接受往往是錯誤的,而文學研究者和評論者卻常在曲解作品的基礎上建立自己的理論。當更高級的思想謙卑地俯下身來,願意以對待同類的姿態去與更低級的思想交流時,就會產生非常可怕的誤解。由此便產生了對事實的簡化,從而捏造了歷史。

▪ 他早就丟掉了自己的固執,但隨寬容一同增長的還有對一切的懷疑。他坐在黑暗裡,看著戲臺上的提線木偶競爭、祈禱、驕傲、懺悔,從他們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愚蠢。

▪ 相信你是出色的,然後漸漸發現,你是不出色的。為了一個人的人生努力就夠了。

▪「現在你在非洲了,開心嗎?」有人問一位來自美國的非裔詩人。「這裡沒有一個令人噁心的白人,全是黑人。」「可是我完全受不了這些黑人的愚蠢和蒙昧!唯一能讓我自我安慰的,就是我和他們不一樣,因為我來自一個特別智慧的黑人族群。」

▪ 充滿鮮花和掌聲的八十五歲生日。一整晚,好像有一隻看不見的耳朵在聆聽判決。本該如此吧,正如我在很年輕時就預感到的那樣。我感覺自己不配得到這一切。人們聊著天,而我和我醜陋的靈魂站在法官的面前。


---- 摘自《路邊狗》, Czeslaw Milos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