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一間農宅的倉庫,步下石級,便是可容雙向會車的馬路。它的使用率不高,偶爾會路過一兩輛車而已。因為它只是銜接兩條幹道之間的山中支線,路程很短。然而它的平坦和視野遼闊使它價值非凡。它所途經的田地被分割成一塊一塊的市民農園,讓一些業餘的嗜農者來此勞動。他們所搭建的簡單農寮和參差有致的竹竿,構成了錯落的景觀。由此遠眺,可見那條橫市而過的河川以及座落在遠方的大山。他曾經蝸居的市廛即在那裡,被重重的霧藹籠罩著。他有時會在此小憩,一邊回味以往參與農務的時光,在腦子裡細數那些陪伴孩子,與舊識笑談的過程,也欣賞日落時分的遠近光影。
他常常費時數十分鐘徒步下山,這一帶只是他的過境之地,但漸漸地有些目送他的景物,也在他的腦海裡植入印象,就此難忘。譬如蜿蜒的馬路,成排搖曳的相思樹,面積不大的水塘,潺潺的溪溝,即使是一雙倒掛在田邊的雨鞋,也讓他會心而久久不忘。他總之是個「看人」,一輩子用眼睇看生情最深。飲食之事於他是次要的,視覺所見才是他的所重。年輕時他有記憶臉譜的能力,一張臉只要看過一瞬,便可牢記一、二十年。這能力現在退化了,退化的原因是對於人的熱情稀疏了,讓歲月人事給沖淡。反而對景物、風光特別依戀。對於路,對於樹,他有超乎尋常的情感。
他路過這段彎道的次數數不清了,有時結伴,多數時候是獨行。他後來歸結自己何以如此鍾情於俳人芭蕉,也許便是那些獨行的同質之好有以致之吧?
那個揹著背包的獨行者,順著一些因緣之路累積了他的走程。有時有新發現,有時則在重複的旅途中邂逅意外。從某些遙遠的操練而來的習性,配合他的心智和體能,逐漸強化這些熱情,燃燒他內在的柴火。偶現的音樂聲會突襲他的腦海,或輕快或溫暖地推動他的雙腿,當他疲累時給予他滋養。他時常憶起一夜行軍疾走百公里的年輕舊事,杯子與刺刀、水壺的碰撞聲仿如昨日,喘息則淹沒了遙遠的歲月,豪雨與月光同塵。是那樣的經歷默默地驅使他重新上路,演化了一次又一次的走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