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5-24

關於孤獨

當年事漸長,我們就變得容易說出,該怎麼做我就敢怎麼做。在六十歲之後,願意獨自生活的意念,慢慢成為真實而自然的直覺;因為到了那把年紀,各種條件都贊成這麼做。我們最強烈的衝動 --- 喜愛跟異性在一起 --- 對我們的影響力很小,甚至是零;年老對於性事索然的狀態,為我們建立的具有一定自足的基礎,會漸漸的佔據我們尋伴的欲念。

一千種幻想和愚昧都已克服;生命的活躍歲月大部分已經過去;我們已沒有期望、計畫或企圖。自己所歸屬的一輩已經離開舞台,新茁長的一代基本上把我們放置在他們的活動範圍之外。年歲愈高,日子過得愈快,我們就想到把餘生專注於智慧上的事,而忽視人生的實務。只要我們神智健全,我們過去所取得的那些知識和經驗,配合我們在發揮一己之際所獲致的才能,讓我們無論從事任何學科的研究,都覺得非常輕鬆和有趣。過去我們在曚昧中所知有限的許許多多事物,現在變得明朗清晰,每有成果都使我們感到困難已經克服。從我們長時間跟他人相處的經驗,我們已不再對別人有太大期望;我們發現,總的說來,跟人家交往得深入一些,並不會有所收穫;還有,除了幾個罕見和幸運的例外,我們所認識的人,都是在人性中具有缺點的樣品,最好就是不加理睬。

我們不再為人生中的一般幻想所牽制;就個別情況而言,我們不久都能看出他人的底細,我們不想跟他有進一步的關係。最後是,獨處 --- 少與他人交往 --- 已經習慣,好像已成為第二天性,如果我們從小已能接受獨處,其情況更是如此。喜愛獨處在從前需要犧牲走向社群的欲望,現在已經成為我們的自然性向的單純品性 --- 它是我們生命中的本有素質,如水之於魚。具有獨特個性的人跟一般人不同,他必然是孤立的,這就是為什麼這樣的人愈老愈感覺他的處境,不再是年輕時那麼沈重的負擔。

---- 叔本華

2015-05-06

川端康成

(川端康成,1899 ~ 1972)
火車開動之後,候車室裡的玻璃窗豁然明亮了,駒子的臉在亮光中閃閃浮現,眼看著又消失了。這張臉和早晨雪天映在鏡中的那張臉一樣,紅撲撲的。在島村看來,這又是個於夢幻同現實之間的另一種顏色。

火車從北面爬上縣界的山,穿過長長的隧道,只見冬日下午淡淡的陽光像被地底下的黑暗所吞噬,又像那陳舊的火車把明亮的外殼脫落在隧道裡,在重重疊疊的山巒之間,向暮色蒼茫的峽谷駛去。山的這一側還沒有下雪。

沿著河流行駛沒多久,來到了遼闊的原野,山巔好像精工的雕刻,從那裡浮現出一道柔和的斜線,一直延伸到山腳下。山頭上罩滿了月色。這是原野盡頭唯一的景色。淡淡的晚霞把整個山容映成深寶藍色,輪廓分明地浮現出來。月色雖已漸漸淡去,但餘韻無窮,並不使人產生冬夜寒俏的感覺。天空沒有一隻飛鳥。山麓的原野,一望無垠,遠遠地向左右伸展,快到河邊的地方,聳立著一座好像是水電站的白色建築物。那是透過車窗望見的,在一片冬日蕭瑟的暮色中僅留下來的景物。

由於放了暖氣,車窗開始蒙上一層水蒸氣,窗外流動的原野漸漸黯淡下來,在窗玻璃上又半透明地映現出乘客的影像。這就是在夕陽映照的鏡面上變幻無窮的景色。舊得褪了色的老式客車,只掛上三、四節車廂,好像不是東海道線上,而是別的地方的火車。燈光也很暗淡。

島村彷彿坐上了某種非現實的東西,失去了時間和距離的概念,陷入迷離恍惚之中,徒然地讓它載著自己的身軀奔馳。單調的車輪聲,開始聽的時候像是女子的絮絮話語。


--- 《雪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