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3-16

天母返想


在那一棟兩層洋房裡前後住了兩三年,直到它被怪手推倒,夷為平地,然後建起了高樓。

我們沒有看到它被夷為平地的過程,要不然會為此淌淚哭泣。因為那樣的花園平房住起來實在比高樓舒適得多,而且是比較符合人性的住家。很可惜,在獲利遠高於維持原貌的趨勢之下,人們對於這種改建案趨之若鶩,在短短的十來年之間,所有天母地區的花園洋房陸續消失不見了。

我還記得那兩三年是怎麼生活的。為了繳房租,家裡開設了兒童陶藝班,每週一兩天,有各國的孩子來此做陶。除了台灣小孩,還有日本小孩與其他西方各國駐台人員的子女,當時天母地區外國人遠多於今日,簡直是個外人區。直到中國崛起,外商移去中國之後才逐漸減少。天母西路當時是一條冷清的街道,我們與住隔壁的陶藝家馮老師時常繞出巷子,在街上閒晃。西路是某一年開了麥當勞之後才突然興旺起來,一度成為全台矚目的街道,但是不過一、二十年,它又繁華轉頭空,沒落成如今的蕭條樣子。它最興盛的時期,天母到處是啤酒屋,夜裡笙歌不輟,簡直像個不夜城。誠品當時在七段開了分店,人流不停。外銷成衣店成了天母的特色,每每入夜和假日,整條中山北路六、七段和天母東、西路都是人潮。但是我們在花園洋房的那段日子,比較悠閒而值得留戀。

陶藝課的日本學生

洋房有大車庫,還有一個大庭院,一樓教學生和起居用,客廳有個小房間專門用來招待客人,我們擺了一套買自丸十家具店的藤桌椅,裝了一盞垂線而下的圓紙燈。牆邊是幾個木箱子組合起來的書櫃,上頭點綴了陶花器和插花。朋友來,都在此閒聊攀談,飲茶歡笑。洋房有個特別的設計,是比地面低了一個磁磚高度的盥洗室,就在上二樓的樓梯下方,位置有點巧妙,而且舒適。那是源自洋人的慧黠巧思。大客廳與廚房以木櫥櫃相隔,兩邊互通,廚房大方而合用,一派西方式的簡樸。為了教陶,當時跟木匠蕭先生訂了一套課桌椅,都相當堅實耐用,有些甚至保留至今。其中的大、小上課桌,若今天訂製,所費應該不菲,但當時卻合理。此源自工匠的計費已經飛漲。


我在二樓弄了一間暗房,擺了放大機與各種沖洗用具。由於在上班,只有假日才能派上用場。她是怕暗的人,記得她始終不肯進去。二樓因為是平頂沒有加蓋,每至夏季就燠熱非常,我有時會避到樓下打地舖睡覺,甚至睡在課桌上。課桌雖高,卻從來也不曾跌落,可能是桌面夠寬的緣故。

有一個記憶,是在那裡遭過小偷。洋房的水泥牆不難翻越,小偷因此揚長出入。遭偷之後的現場,自然一地的凌亂,女兒當時才出世未久,居然望著那些亂七八糟的景象嘖嘖稱賞,好像在誇讚它的漂亮。

庭院靠牆的位置,自己長出一株木瓜樹,結出的木瓜美味異常,至今依然難忘。

那段年輕而美好的歲月,以房子需要改建作結。那是很可惜的結束。日本人學校當時已經竣工,我們還曾經跨過溪溝,去參加他們夜裡的祭典,跟著款擺起舞。「22巷」就此成了一個生命的記號。一旦交談起當年的記憶,就會提起那個數字。女兒在那裡出生,與馮老師當了幾年快樂鄰居,當年出出入入的陶友親朋,後來都各自成家立户,也各有一方的城池。年輕時候的三兩年,往往就是奠定爾後人生發展的關鍵期,回想起來,往往兀自點起頭來,真是如此。那段繞過一片草叢,循著小徑去搭220公車,去吃茉莉漢堡,買Tasters的波士頓派,去天母陶藝教室找李老師、師母吃飯作陶的日子,好像很遙遠,又好像只是昨天才經歷過的事。它也是我們三十歲前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