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2-09

東京生活


八零年代,我在東京生活了一小段時間。如今能夠喚我回到那個昔日東京、日本的,唯音樂而已。特別是City Pop。

我在某一個午夜,點開這支自己跳出來的影片,立刻跌入熟悉的奇幻光景。當年的街道,每日出門之所見,那些因為時光久遠而被沖淡的記憶,瞬間清晰了起來。音樂果然具有呼喚時間的魔力。

新宿百人町、歌舞伎町、銀座、御茶の水、原宿、上野、池袋、涉谷、橫濱、淺草、武藏小金井…,加總起來,就是那些時日所匯聚的吉光片羽。當時著迷的成人電影、池袋西武百貨十二樓的洋書店、銀座的二手相機店、淺草的老巷弄、虎の門的黑白攝影藝廊、富士攝影藝廊、濱松町打工的東京新聞報社、新橋的欣葉餐廳廚房、親切的水本老師、山口保證人。幾位台灣老留學生,他們的恩怨情仇,後來從日本延續到了台灣。代代木公園響亮的小喇叭聲,日比谷中午的爵士樂演出,明治神宮那條粒粒作響的碎石子路,優雅的新宿御苑、神宮外苑,假日帶著奇裝異服來此表演的原宿青少年,我孫子日本家庭的夜宿,日光之行的沿途拜訪,平交道噹噹噹的信號音,到處可見的棋社與麻雀間的招牌。當紅的攝影家操上和美、荒木经惟、深瀬昌久、奈良原一高、橫須賀功光、植田正治…。這些人事物的背景,原來都有一些繚繞的聲音在隱隱串聯著,幫我填寫無形的日記。

記得在羽田機場落地之後,上了宇野姐夫的座車,第一次從車窗看流動的東京街景時,心內的湧動與錯綜難以形容。當時戒嚴的臺北,與東京的差距何止幾千里遠,跟現今的各種同步不可同日而語,即使是一間小雜貨店也充滿視覺的驚奇。那樣的反差,使爾後的東京生活具有一種羅曼蒂克色彩,雖然現實艱難亦是日常的佐餐。K一日打三份工,一年就存錢買了一台昂貴的Sinar 45相機。但我覺得自己來日的目的非此,只想用眼睛看盡眼前的一切。攝影並非按下快門而已,當時的我雖然渾沌,卻隱約知道自己的所欲與不願。數十年後回顧,覺得當時的抉擇吻合了個人心性,其影響是深遠的。K後來畢業返台,與人合夥開一家賺錢的商業攝影公司,後來卻結束營業,進入一連串令人驚愕的人生大亂鬥。當年求道於攝影的同學們,大概只剩下我還在觸摸底片。攝影之為一職業,基本上艱苦且所得微博,它的天性容易使人陷入制式深淵,一段時間之後便會亟思脫離。

東京寫真專門學院如今已經易名,學校仍在,地址依舊。視覺藝術發展的大環境衝擊可以想像。他們如今經營的內容已經從單一的攝影轉向多元的視覺專攻,名稱撩亂一如台灣相關的大學系所。然而那座曾經讓我嘖嘖稱奇的超深地鐵電扶梯依舊在吧?它好像要載著所有的乘客深入地底去淘金似的。

如果當年想盡一切辦法續留東京,會不會還以攝影為追求目標?答案應該是否定的。我天生有獵奇的心欲,難以滿足單一的興趣。攝影作為一種時尚,還能填飽當時年輕的空虛,但隨著年齡漸增,視野漸廣,它就無法滿足逐漸膨大的思想欲求了。固然攝影也隨著時代的改變而變化它的面貌,但即使樣式新奇,都不再是我從小所認識的那種藝術形式。後來的數位普及甚至氾濫,更是始料未及。也許電影、文學等等都是吧?它們都走到了一個盡頭,不再能突破前人的窠臼。

東京最精彩的階段,也許便是我所在的那段時間。泡沫而浮誇,爆炸而怪奇。我們窮留學生經常可以在街頭撿拾到堪用的電器用品,甚至是一台搬回家插電立即可用的冰箱。那是Japan as No.1的時候。東京到處是野艷的成人秀劇院,ヨドバシカメラ有滿滿攝影狂所要的工具材料,秋葉原如何火旺?它是幾倍的光華商場。地下鐵牆上到處裱貼著巨大的廣告人像,多數是歐美知名影星和知名人物。攝影者均為日本攝影師。這些西方要角皆從各地高價聘請,專程飛來當地,日本的攝影能跟西方比肩,不是沒有原因。黑澤明此時已是國際大師,小津安二郎盛名已定,大島渚是異色電影的山頭,伊丹十三則是意氣風發的新銳。建築方面要角輩出,丹下健三幾年之後率先掄下普立茲克獎,為得獎數最多的國家熱身。時裝設計界的三宅一生逐漸在國際走紅。1964年的東京奧運,不過是十幾年前的事。川端康成獲諾貝爾文學獎,也是不久以前的熱聞。然而東京街頭到處可見篷頭垢面、衣衫襤縷,拖著破爛行李的流浪漢,與日本的經濟盛世並存。

關於City Pop,我是後知後覺,經由這波捲土重來的懷舊潮才重新認識了它。但旋律和節拍卻是熟識的。透過從事音樂工作的家人複習了它的歷史。竹內まりや已是跟我年齡相近的阿嬤級音樂家,她所創造的歌曲竟然像回力棒一般,經過三、四十年,又燃燒了眼前這個陌生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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