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8-09

松尾巴蕉

頑梗懶散之翁。平日不願與人交往,亦無意會客。屢次發誓不邀人來訪,然月夜雪晨,思友之心無以排遣。乃默然飲酒,自問自答。推庵戶而觀雪,執酒杯而獨酌,趁興來而援筆。何頑梗懶散之翁也。

濁酒飲夜雪,
越飲越困覺。

( 閑居之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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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北海之濱行旅至加州山中沐溫泉。村人云:「此為扶桑三大名泉之一。」倘時常沐浴,肌膚細嫩,舒筋活骨,心曠神怡,秀色常駐。此桃源之迷舟,慈童無須折菊也。

山中浴溫泉,
何須沿途摘菊花,
湯味沁心間。

( 溫泉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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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意四處漫遊之後,蟄居橘町。過正月,至二月,本欲作罷風雅,不意詩情激蕩於心,靈思躍動,迷於風雅之魔心。余意決捨棄一切,離居而去,腰攜百文,繫一命於一杖一缽。風雅終成草蓆裹身的乞食。

( 離居之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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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尾花澤訪清風。彼殷富而不卑俗。在京即常來往,善解羈旅之心,留宿數日,以寬慰風塵勞頓,關懷備至。

歇息心舒暢。

蠶舍地板下,
蟾蜍叫聲響。
快快爬出來,
無須底下藏。

姣妍紅粉花開盛,
猶憶佳人刷眉妝。

見此養蠶人,
古風今猶存。

( 尾花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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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 ....《奧州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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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結我對另一個臺譯版本的意見,主要是譯得太像中國詩文,失去了芭蕉俳文的日本特色,配圖也太幼稚。臺灣的日本文學譯本,幾乎沒見過採用日本原著插圖的,可能是版權費過高的原因,但也因此導致走味。特別是古典文學,臺灣繪者要畫出相配的插圖,並不容易。出版社、譯者和繪圖者都以為用「中國風」可以詮釋日本文學,事實不然,往往變得四不像。中文學者譯日本古典文學,由於內容有不少中國古文的引用,因而覺得有親近感。但是若因此把日本古典文學當作中國古文來解,就差之千里了。

以下英文版插圖可茲參考。轉自"The Narrow Road to the Deep North / Matsuo Basho"







































2018-07-22

可能












事情本來會發生。
事情一定會發生。
事情發生得早了些。晚了些。
近了些。遠了些。
事情沒有發生在你身上。

你倖存,因為你是第一個。
你倖存,因為你是最後一個。
因為你獨自一人。因為有很多人。
因為你左轉。因為你右轉。
因為下雨。因為陰影籠罩。
因為陽光普照。

幸好有座樹林。
幸好沒有樹。
幸好有條鐵道,有個掛鉤,有根橫樑,有座矮樹叢,
有個框架,有個彎道,有一毫米,有一秒鐘。
幸好有根稻草漂浮水面。

多虧,因為,然而,儘管。
會發生什麼事情,若非一隻手,一隻腳,
一步之遙,一髮之差,
湊巧剛好。

所以你在這兒?千鈞一髮後餘悸猶存?
網子上有個小孔,你自中間穿過?
我驚異不已,說不出話來。

你聽,
你的心在我體內跳得多快呀。


---- 《辛波絲卡詩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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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是交往圈小,到了我這個年紀,應該已經接受過數倍、數十倍的死亡告別。重讀詩,往往會有意外的震撼,特別是在現實與詩偶然契合的時候。你會震驚於它的準確。無言或欲言又止時,詩會點到那個了悟的脈穴。雖然了悟不等於你了解。了解需要等到你沒有鑽過那個小孔,而停在另一端等著被宣判與執行的時候。所以無論你看過多少次告別,也只有那一次才是真正屬於你自己的。



2018-06-07

世界史的誕生

滿洲人的清朝在西元十八世紀統治了滿洲、中國、蒙古高原、準噶爾盆地、塔里木盆地以及西藏。雖然經常有人誤解,但其實清朝並非中國的王朝,中國不過是清帝國的殖民地之一。在大清帝國,各民族適用不同的法律。滿洲人有《八旗則律》、蒙古人有《蒙古例》、西藏人有《西藏事例》、塔里木盆地中說突厥語的伊斯蘭教徒則有《回疆則例》,各有各自的法律,而《大清律則》是適用於漢人的法律。大清帝國的第一公用語是滿洲語,皇帝與各民族之間的往來原則上使用滿洲語,漢文只有在統治中國的時候使用。

清朝的皇帝對漢人而言是皇帝,對其他民族的人而言,是自蒙古帝國以來的大汗。北京連接蒙古高原和華北高原,是皇帝冬天的營地。到了夏天,皇帝會前往承德避暑,在那裡住在移動式的斡魯朵中,騎馬狩獵,展現遊牧民族首領的一面。

西元一九一一年,中國發生辛亥革命。隔年,清朝最後的皇帝宣統帝退位,大清帝國瓦解。漢人的中華民國主張自己是繼承清帝國統治權的正統政權,然而,無論是蒙古人還是西藏人,至今從來沒有受過漢人的統治,當然不會承認中華民國的統治權。外蒙古的蒙古人選出庫倫(今烏蘭巴托)的僧哲布尊丹巴呼圖克圖八世為領袖,宣佈獨立。西藏的達賴喇嘛十三世也發表獨立宣言,與蒙古彼此承認對方的獨立。無法獨立的是在俄羅斯與日本勢力之下的滿洲,以及受到漢人開發的內蒙古。至於新疆(準噶爾盆地和塔里木盆地)也因為太過偏遠,中華民國無暇顧及,因此,中華民國實際上是僅掌管中國的共和國。

相較於中華民國,西元一九四九年成立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統治了過去大清帝國的所有領土。唯一的例外是外蒙古(蒙古國)依舊保持獨立。西元一九五零年,中華人民共和國以西藏自古以來就是中國的領土為由,強調主權的合法性,無視當地住民的意願,以武力合併了西藏。中華人民共和國雖然主張西藏在元朝和清朝時代是中國的一部份,但這並不是事實,在理論上站不住腳。元朝和清朝雖然都是統治中國的王朝,但兩者皆不是中國的王朝。再加上,兩者從來不曾直接統治西藏,更不用說讓漢人統治西藏。蒙古的大汗與清朝的皇帝站在保護西藏佛教的立場,從不介入西藏的內政,而是讓西藏人自行管裡。如果硬要拉出元朝時代的關係,那麼現在的蒙古國才是真正有立場可以向中華人民共和國主張擁有中國的主權。無論如何,中華人民共和國搬出的這套理論,證明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是蒙古帝國以及大清帝國的繼承國,否則將無法解釋現在的領土統治權。

也就是說,中國也是由蒙古帝國打下基礎的國家,是蒙古帝國的繼承國。


--- 摘自《世界の誕生 - 蒙古的發展與傳統》,岡田英弘 著

2018-05-28

簡素之日本


● 中國青瓷具有理性的完整的均齊美,並且是在濃重的知性人工的基礎上製成的,所以被認為是缺乏自然性的。相反,日本人的美感卻存在於不均齊的自然姿態中,於是便製作出了與之適應的日本式茶碗和茶器。

● 日本人之所以以這種不完全的東西為美,是因為拒斥形式美而追求精神美。在日本人看來,不完全、不規則和不均齊當中有無限的餘情餘韻。而這不外是對簡素之美的追求罷了。

● 在茶道裡有一種叫「呼接」(又稱「寄接」)的茶碗修理法,是指茶碗破裂而成斷片的時候,用其他茶碗的斷片加以修補的方法。日本人甚至有視其為風流而津津樂道的習慣。從習慣上說,較之完整無缺的陶瓷品,那些不完整的、形狀扭曲的、出現裂痕或破損的、釉質不光潔的陶瓷品,反倒更受日本人的青睞。這是因為他們覺得,不完全的東西更具餘情餘韻。比如塗抹釉藥不均勻的伊賀陶瓷和信樂陶瓷,因火候變化而在陶瓷表面出現砂爆斑點的唐津茶碗和古備前茶碗等,都是非常珍貴的名品。

● 樂燒等茶碗由於不使用製陶工具而只用手工製作,故而仍保持著不規則的原始稚拙的幼嫩性,但正因為如此,才使之蘊涵無限的餘情,進而受到世人的珍愛。

在我看來,未整合抑或未完成的東西比整合的抑或完成的東西更受人們的喜愛,這是建立在茶道貴孤寂、幽靜的基礎之上的。然而,這種性格若走向極端,也會產生弊害,從而陷入故意把茶碗做得七扭八歪、故意讓茶碗出現裂痕等出乎尋常的惡作劇之中。

●  簡素之精神是由表現被抑制而導致的內面之精神,而茶道則是捨棄外在華麗後,追求藤原定家所吟詠的「遠眺望,春花紅葉空;浦茅屋,幽玄秋夕暮」的和歌之精神,亦即追求孤寂或幽靜的精神主義的藝術,所以很顯然,它也是以簡素之精神為宗的。

● 利休認為:「茶几在數寄屋裡是無用之裝飾。」在他傳給門人桑山宗祐的《一疊半秘事》中,記載著以下秘傳:掛物是用紙張裱裝的,茶罐是用黑色塗抹的,茶碗是被摔破的。利休喜歡用朝鮮民家用過的食器,而日本的陶瓷則只使用適合於孤寂茶的部分。他還要長次郎燒製黑樂燒,供自己使用。據《宗湛日記》記載,利休曾有「黑者古心也,赤者雜心也」之說。總之,由於利休的關係,使得真正的日本式抹茶茶碗變成了功夫。

● 所謂孤寂,是指什麼都不充分的風姿,故其在外在表現形式上,也是什麼都不完全。全部做完的東西,是最沒有價值的東西。故書畫者,餘白也;音樂者,餘韻也。其結果,皆相當於茶之孤寂也。日本藝術的著眼點,在於用東洋風的精神,表現作好的不完全的形與姿。它來源於認為神佛是全能的,而人是不完全的,人的世界也是不完全的這樣一種觀念。而這種世界觀和人生觀,又是建立在佛教的「諸行無常,會者定離」這樣的世界觀之上的。孤寂也好,幽靜也罷,都是指不完全的風姿與型態。(《茶道的歷史》,桑田忠親語)


摘自 --- 《簡素 - 日本文化的根本》,岡田武彥 著 / 圖片出處:平間磨理夫 x 瀨沼健太郎(花藝)

2018-03-19

枕草子

春,曙為最。逐漸轉白的山頭,開始稍露光明,泛紫的細雲輕飄其上。

夏則夜為最。有月的時候自不待言,無月的暗夜,也有群螢交飛。若是下場雨甚麼的,那就更有情味了。

秋則黃昏為最。夕陽照耀,近映山際。烏鴉返巢,三只、四只、兩只地飛過,平添感傷。又有時見雁影小小,列隊飛過遠空,尤饒風情。而況,日入以後,尚有風聲蟲鳴。

冬則晨朝為最。降雪時不消說,有時霜色皚皚,即是無雪亦無霜,寒氣凜冽,連忙生一盆火,搬運炭火跑過走廊,也挺合時宜;只可惜晌午時分,火盆裡頭炭火漸蒙白灰,便無甚可賞了。

摘自 --- 《枕草子》

2018-02-15

爭吵














忽然間,在爭吵之後,當我們還在等待,
心灰意懶,沈默著,大家的眼睛看著地下,
眼皮和手指動都不動,彼此都已絕望,
卻還存著一絲希望,想收回那句決裂的話:

這房間靜默逐漸加深,把我們包圍,
我們卻在一步步探索我們思想的過程,
想發現這片黑影如何在我們中間降落,
輕如一片樹葉,這場愛人的爭吵如何發生,

在這寂靜的時刻,我傾倒於你深邃的美,
和你悲劇的美,唉,唉,現在卻已撕碎,
像一隻漫不經心的麻雀撕碎一朵小花 -----
這為人所憐愛的美,現在再也沒人理會;

就在這時,當黑暗的時辰變得無可再暗,----
當信心隨著希望消逝,連雨點都是同謀
在我們心弦上滑滾而過,留下一片灰色,----
當愛情不再希冀,再也沒有勇氣抬頭:

就在這時候,忽然間,在鄰人的房間裡,
音樂開始了:大膽的弦樂四重奏打破
周圍的沈默,就像生命不可屈服的意志
唱出聲來,劃破我們中間如死的沈默,

當一切都已無望;我們從悲愁中甦醒,
這更聖潔的悲哀震碎了我們的悲哀,
我們拾起相識的眼睛互相凝視,充滿
快樂的眼淚;於是另一片樹葉落下來,

和第一片葉子一樣輕;就在這一剎那間,
黑影消失了,這場爭吵變成可笑的吵架;
我們站起來,同音樂的天使的聲音應和,
我撫摸你的手,我們吻著,不說一句話。


--- 選自 " The Quarrel ",Conrad Aiken

2018-01-24

俳句



















● 山肌の  見えつ隱れつ  春霞

   觀音山的岩壁  時隱時顯於春霞


● 雨上がり  此をせんどと 蟬しぐれ

   雨已消逝  蟬鳴繼起  這混音大合唱  分擾人們的雙耳


● 夏草も  恋の語らい  盗み聞き

   嗨!夏草! 你竊聽了戀愛私語嗎?


● 初螢  これで付き合い  十年か

   第一隻螢火蟲  我已在此地住了十載!


● 炎日や  水粥啜る  夕餉かる

   在炎熱的夏日夜晚  清粥即是我的晚餐


● 病経て  見返り橋り  咲く野花

   我的疾病猶在  但我看見可愛的野花  開於又見橋邊


● 曙光に  光り輝く 紅葉かな

   曙光映照下的楓樹  倍添光彩


● 今朝の道  どんぐりコロコロ  栗鼠の影

   今早在小徑上  我聽到橡果滾落的聲音  並看見松鼠疾馳閃過


● 落葉掃く  小僧と成りぬ  今朝の妻

   今晨  內人如同小僧般  將枯葉耙集在一起


● 年賀狀  あゝ君も無事  年老いて

   新年問候  縱使年邁  你亦無恙


--- 摘自《俳句》,林仲琛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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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圖書館無意中發現這本書。作者生於1917年,如果在世,今年剛過完100歲。簡短的生平介紹只有幾行字,說明他是位醫學博士,曾留學東京大學醫學院,在基隆開外科醫院四十年,退休後移居美國。

這些俳句都沒有標明寫作的年代,因此難以推知作者從何時開始創作或總共寫了多久,因何而寫 ....等等。整本書沒有前言後語,一翻開來就進入日、英、中文對照的俳句主題,後面的版權頁顯示為獨立出版,沒有出版商的記載,甚至連出版日期也闕如。這樣有別於一般書籍的編輯方式,讓我覺得熟悉。我對俳句不內行,所讀也有限,只是因為書籍的樸素面貌而受到吸引,再加上日文原文所產生的優美想像。從書的借閱章戳可知,借過這本書的人並不少,這也算得上是個有趣的意外。 

俳句是日本的國民文學,寫作者與寫作團體遍及各地,而且是傳承已久的風習。作為一個從小以日文為母語的臺灣知識份子,以業餘或退休的時間來從事俳句寫作,有著多重的意義,讓我在翻讀的過程中不免為之思湎。閱讀這樣的一本書所生的玩味,甚至多於正規而職業性的寫作。

比較可惜的是,中文翻譯或可作為閱讀的引導,卻未必能完美傳達日文的俳諧原意。

……………

後來在網路上看到這篇文章,最後一段描述當可解疑些許。
https://chenchengpo.dcam.wzu.edu.tw/showNews.php?aid=224

2017-12-07

廉價香菸

閉上眼睛,抽一根昂貴的雪茄 --- 變得富有就是這麼簡單。

就像某個人重訪舊時故居一樣,吸一根廉價香菸,我就能完全回到 --- 心靈和靈魂 --- 昔日曾經抽這種香菸的時光。透過淡淡的菸味,昔日的全部生活都回來了。

而有的時候,某一種糖果也是如此。一小塊巧克力就能激起我的無限回憶,挑動我的神經。童年!我的牙齒咬入柔軟的黑色糖塊,我咀嚼和品味著卑微的歡樂,就像我的小錫兵有了快樂的玩伴,就像揮鞭的騎士恰好遇見自己的馬。我熱淚盈眶,從巧克力的滋味中品嚐到昔日的歡樂和遺失多年的童年,我從悲傷中貪婪吸食甜蜜。

儘管這種品嚐儀式很簡單,但它或許和任何儀式一樣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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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夢本身成為一種折磨。在夢裡,我獲得這樣一種清醒,我所見到的夢中之物都像真的一樣。因此,夢之為夢的一切價值都喪失殆盡。

我夢見自己成名了嗎?接著,我感受到一切在公開場合露面時獲得的榮光,個人隱私和隱姓埋名的完全喪失,這使得榮光變得痛苦不堪。



---- 摘自《不安之書》

2017-10-10

詩序

我為風創造了胸膛和腰肢,讓我的身體憑倚。我為天際塑造了一副面孔,拿它和我的面孔對比。我把烏雲當作我的薄冊和墨水,我洗滌光明。

銀蓮花的花冠,被我披戴為衣飾。松柏的腰杆向我咧開笑靨。沒有誰值得我去愛 --- 死神啊,我的自戀,是否有點過份?

我發明了不能讓我解渴的水。我如同空氣,沒有法則依循。我創造的空間,地獄和天堂在其中交匯。我造就了另外的魔鬼,我和他們競賽,一起下注擺擂臺。

我在我的塵埃中清洗眾人之眼。我滲入往昔的纖維,打開祖輩的記憶。我為編針著色,編織記憶的色彩。我疲倦了,我在蔚藍中休憩。我的疲憊,同時化身為陽光和月色。

我釋放大地,禁錮天空;然後,我匍匐在地,繼續作光的書記,以便讓世界變得晦澀而神奇,變幻莫測而驚險危急,以便我宣告超越。神靈的熱血灑滿我的衣襟,海鷗的鳴囀從我的詩稿中升起。我該攜帶我的文字,繼續前行.....

--- 《大馬士格的米赫亞爾之歌》,1961,阿多尼斯

2017-08-03

情色之花

現在我們到了法國,也就是說,雖然有聖貝爾納的努力,我們還是只能進入當時法國迷人的落後之中,在這落後狀態裡,詩人們的感受經歷了從誤解到覺悟的過程。偉大的龍薩,當然,「寶貝,讓我們去看玫瑰」,以及《愛情》系列。修辭無懈可擊,美人是一朵轉瞬即逝的花,她會老去會枯萎,憂傷的詩人在她的身旁,不停地、一反常態地提醒她,時間的變化有如侵蝕腐壞。詩人,他在欣賞,他因為間斷而感到歡喜,他被吸引,但實際上他嫉妒「那鮮紅的唇,開滿了百合、玫瑰與石竹的唇」。啊,卡桑德爾「在四月走過最溫柔的草叢,花朵,千朵花因她而欣喜」。他的詩歌相互印證相互重複彼此相像,總是同一個女人,同一個場景,強烈的慾望,迫不及待的渴求,瞬間的歡樂,通常的結尾是陰暗或苦澀。美是一種煩惱,玄學中認為美之中含有某種有毒的物質。花朵只開一個早晨或是一天:


「摘下那朵和你一樣可愛的玫瑰,
你伺弄最美的玫瑰,
你伺弄最新鮮的花朵,
那花的香氣使我身心愉悅。」

但是:

「應該悄悄地躲開死亡
因為在彼岸的土地上,
全無知覺的身體比灰燼還不如。」

因此上帝正在死亡,花朵不再能永生。我們從善中丟失花朵,卻在惡中找到了它們。龍薩正處於現代與古代的交合點。他在搖擺,他在憂慮。在卡桑德爾之後,是瑪麗:

「溫柔的、美麗的、多情的、散發芬芳的玫瑰,
願你理所當然地擁有被祝聖的愛情!
你的清香使人類和上帝都感到愉悅,
總之,玫瑰,你的美超越萬物。」


---- 摘自〈龍薩〉


2017-06-27

叔本華論健康

Arthur Schopenhauer(1788~1860)
‧在身體健康的時候,我們可以讓身體的整體或部分承受負擔和壓力,藉此將自己鍛鍊強壯,使身體習慣抵禦各種各樣的惡劣影響。一旦我們身體的局部或整體出現不健康的狀況,我們就要採用相反的做法:以各種可能的方式讓患病的部位得到休養、生息;因為患病或虛弱的身體經受不起任何的鍛鍊。

‧我們要避免眼睛受到太強烈的,尤其是反射光線的照射;不要在黑暗中用眼,以避免加重眼睛的負擔。也不要持續看細小的物件。同樣的,不要讓耳朵聽太強烈的噪音。不過,最重要的是我們不應讓大腦進行一切強迫性的、持續不停的和不合時宜的勞作!

‧我們一定要給予大腦必需的、足夠份量的睡眠,藉此休養、恢復。人需要睡眠就等於鐘錶需要上發條。一個人的大腦越進化,大腦活動越大,那他所需要的睡眠份量就越多。但超出了所需的份量則只是浪費光陰而已,因為在睡眠的時間長度上所得到的,卻在品質深度上失去了。

‧很多偉大的思想家和學者到了晚年就智力衰退,變得孩子氣,甚至出現精神錯亂,原因就在於忽略了這裡所說的要點。例如,這個世紀的著名英國詩人華爾特‧史考特爵士、華茲華斯、修特等,到了晚年,甚至在步入六十歲以後精神思想就變得衰弱、呆滯,甚至淪為癡呆。

‧我甚至懷疑康德在最後的成名之後,在其生命的最後歲月裡也是工作過頭了。這樣,他生命中的最後四年就成了他的第二個童年期。相比之下,魏瑪宮廷的先生們 --- 歌德、魏蘭、涅布林等 --- 直到高齡都能保有完好的思想能力和精神活動。這是因為他們並不是為金錢而寫作的人。伏爾泰也屬於這樣的情形。

---摘自《人生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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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歷經一兩個世紀,叔本華的養生觀並沒有太退時,依然適用於今日。

2017-05-10

Fernando Pessoa

Fernando Pessoa(1888~1935)
‧被人所愛,真正被人所愛,是多麼令人倦怠啊!成為別人繁重感情的施予對象,是多麼令人倦怠啊!看看你自己 ---- 你最大的渴望就是永遠自由 ---- 如今卻被改造成一個天天往返兩地的送貨員,擺出一副不會逃避的體面模樣,唯恐別人以為你對感情不負責任,並將失去人類靈魂所能給予的最高尚情感。你的存在完全依附在與他人情感的關係之上,是多麼令人倦怠啊!不得不有所感覺,不得不以哪怕是一丁點的愛回報,即使這種愛不是真正的互動,這又是多麼令人倦怠啊!

‧我的一切都在離我而去。我的全部生活,我的回憶、我的想像和一切想像之物、我的個性;全部都在離我而去。我常常感到自己是另一個人,另一個我在感受和思考。我觀看的這齣戲有不同的陌生場景,而戲裡的主角也正是我。

‧沒有人能理解別人,正如某位詩人寫道:在生命之海的島嶼上,我們之間隔著大海。一個靈魂無論多麼努力地瞭解別人,也只會被告知一句話 ---- 他的理解是一個不成形的影子。

‧我知道,最細緻的事物都能輕易地折磨我,此後,我小心翼翼地避免接觸最細緻的事物。如果一片雲在太陽下掠過都可以讓我痛苦,那麼我要如何才能不去承受生命中無邊無涯的黑暗?

我與世隔絕並非為了尋找快樂(我的靈魂不知道如何感受快樂),也不是為了尋找寧靜(除非從未真正失去寧靜,否則無人能獲得寧靜),而是為了安睡,為了忘卻,為了適度地放棄。

我那骯髒房間的四面牆,既是牢房也是荒野,既是床鋪也是棺材。腦海裡一片空白,無所求,無所夢,迷失在麻木之中,如同意外生長的植物,如同生長在生活表面的苔蘚,這便是我的快樂時光。我品嘗著這份荒唐的虛無,沒有一絲苦澀,預先體會了死亡和破滅的滋味。

從未有人能讓我稱之為「大師」。沒有基督為我而死。沒有佛陀為我指明道路。亦沒有阿波羅或雅典娜現身在我最崇高的夢中給予我靈魂的啟蒙。



----- 摘自《不安之書》

2017-03-16

漫遊


童年時期的漫遊是一種具有儀式性質的漫步。這時需要的是清楚的路徑,明確界定的路線。兒童不會若無其事地漫遊,不會做單純的散步,而是進行某個特定的漫步。每一次特定的漫步對兒童而言都截然不同,經過的路徑不同,小路兩邊的籬笆不同,眼前開展的風景也獨一無二。每場漫步都是一個獨特印記。

年齡漸長,人逐漸變得只能感受一般的、類似的事物,一些普遍的類型。森林,山巒,平原....在居家四周,一切都變得相同。對成年人而言,每條小路都被涵括在同一片大風景中,成為難以辨識的一部分。歲月累積出高度,成年人只會從高處俯瞰一切。經驗造就的觀點把一切磨平、壓扁,凡事都變得平淡無奇。什麼都一樣。他只知道他的房子位於某個地方,有一些路會通向那裡。

對孩童而言,所有的道路都通向遠方,令人懼怕,但它們也代表不同世界的可能性。每條道路都不一樣,它們向截然不同的象限開展。在他眼中,甚至不會有兩棵樹長得一樣:糾結的枝椏,彎曲的樹幹,整棵樹的造形,一切的一切都使每棵樹與眾不同。他看到的不是兩棵桑葚樹或兩棵橡樹,而是:一名戰士和一位巫師,一頭怪獸和一個小孩。連兩棵樹都可以如此不同,兩條不同的漫遊路線自然不在話下;小孩看到的每條路都有不同顏色,每條路兩旁都會出現獨特的樹木、人物。每場漫遊都代表一個獨立的故事,都通向另一個王國,那裡必然居住著不同的人物與精靈。


--- 摘自《走路,也是一種哲學》

2017-02-22

慢讀赫塞

(Hermann Hesse,1877~1962)
‧我是不忠、變心和幻想的崇拜者。我認為自己沒有理由把愛釘死在地球上的某個點。我相信我們所愛的人或事物,都只是個譬喻,對於把固定不變的愛當成忠貞和美德,我是心存懷疑的。

‧被愛並不幸福。人人都愛自己,然而愛人才是幸福。

‧我們所擁有的幸福都是看不見的。

‧快樂最可貴的地方,在於它是不勞而獲的,而且是無價的。

‧眾所周知,每本暢銷書的作者都會被吹捧成奇葩,不過是以一百刷為限。一本書一旦超過一百刷,這位天才在書評家的眼裡就會滑落到傻瓜的位置。

‧已經做過的事,已經逝去的事物,我們不應該再去追悔。

‧何謂「壞人」?一個人做了其他人禁止的事,人們就會說他是壞人。

‧因為人與人彼此猜忌,才會發明金錢和權力。

‧有些人自以為完美,其實不過是因為他的自我要求比較低罷了。

‧人的尊嚴在於他知其不可而為之,他的不幸則來自世事的橫逆與阻撓。

‧相較於理性而看似成功的生活,我可能比較適合愚昧而不順遂的日子。因為我需要的是耐心而非理性,而且我必須向下扎根,而不是搖晃樹枝。

‧許多人其實和蚯蚓一樣,不會為生命的無意義感到苦惱。讓人性有意義的,是那些少數感到困擾而開始尋找生命意義的人。

‧理性的人很容易愛上體系,因為他們總是不信任自己的直覺。

‧知識可以示人,智慧則不然。

‧唯有親身經歷過的人說的話才值得相信。

‧即使是最簡單的事,一旦化為語言,也會變得複雜難解。

‧相信與懷疑總是焦不離孟,相輔相成。從未被懷疑的事物,也無法真正讓人相信。

‧好書或好品味的敵人,不是不愛讀書的人,而是什麼書都讀的書蠹。

‧大自然沒有無聊二字,那是城市人的發明。

‧藝術家或所有的天才,無論是否幸運或是否有成就,我認為他們的人生境遇都一樣,最終難免要面對孤寂...........這是我們比一般人高一些而必須付出的代價。

‧最高的藝術不必解釋,也不必任何心理分析。它本身即具備魔力,一旦展出,就不用擔心沒有人瞭解。

‧討論藝術品的「任務」,藝術與藝術家「必須」如何如何,永遠是個困難的命題,也不會有結論。藝術家沒有什麼「必須」,而且真正的藝術家從來不是因應某種責任去完成作品,而是順著自己的本能反應.....。

---- 摘自《慢讀赫塞》

2017-02-08

仇恨

 Czeslaw Milosz(1911~2004)
我的一生中曾遭受鄙視,曾取得勝利。我的敵人們曾對我做下可憎之事。他們其實愚弄了他們自己,時光會證明這一點。我曾等待這一刻。這其中最讓我感興趣的是,我們的形象在自己眼中和在他人眼中的不同。很明顯的,我們美化自己,而我們的對手要在我們的身上打擊哪怕是他們想像出來的弱點。我沈思我的肖像,它浮現在別人的仇恨之歌中,浮現在別人的詩歌與散文中:一個幸運兒。事事順利的那種人。不可思議的狡詐。自我陶醉。愛錢。沒有一絲一毫的愛國情感。對祖國冷漠於心。賣國只賣個手提箱的價錢。衰弱無能。一個關心藝術而不關心人民的唯美派。可收買的人。失算者(他寫了《被禁錮的頭腦》)。不道德的個人生活(他追逐和利用女人)。蔑視他人。傲慢自大。等等。

對我性格的如此刻畫總有我的一系列可恥行徑作為佐證。但最令人吃驚的是,這樣刻畫出來的卻是一個強壯、精明的人。而我知道自己的弱點所在,我更傾向於把自己看做一個反射的纏結(a tangle of reflexes),一個在霧中喝醉的孩子。我也傾向於同意我的敵人說我目空一切是源於我不能安分守己,因為在我的體內那個禮貌待人的少年和童子軍,依然頗為堅定地活著。我要堅決譴責學校裡因我而起的流言蜚語。在我的每一個有違社會規範的行為中,我都發現了吵架的樂趣,並能從中得到心理平衡。

我傾向於做瑣細而無用的分析,傾向於delectatio morosa(拘泥的快樂),這是僧侶們尋求受虐樂趣的標誌,比如說他們為回憶起所有的罪孽而受苦。這一點與我所聲稱的力量相悖。說這是驕傲並不準確。至於說到傲慢,人盡皆知那通常是膽小而怕事的面具。

我從未落入政治警察之手,這算是我的一大幸運。一個能幹的審訊者會很快猜出我常在的犯罪感,並且利用這一點。他會把我引向懺悔,對他所提出的一切罪行來一個徹底的悔悟。有太多的不幸之人就這麼完了。我為他們深感難過。

--- 摘自《米沃什詞典》

2016-12-28

魯拜集

‧清醒時,歡樂便立即遁逃,醉去時是不醉不醒,不醉不醒才覓得人生正道。

‧上蒼撒到人間到處都是憂愁,送一個人出生,把另一個掠走。未出生的若知道我們所受的苦,他決然不會也到世上來苦受。

‧存心與你我為敵的是頭上的蒼穹,它蓄意了結你我的生命。何不及時行樂,在草坪上暢飲一番,你我屍骨之上又是一番鬱鬱蔥蔥。

‧我們來去匆匆的宇宙,上不見淵源,下不見盡頭。從來無人道出箇中隱密,我們從何而來,向何方走。

‧我們是一堆棋子,奕棋者是命運,這並非戲言,你可得當真。在盤子上任人舞弄一番以後,又一一收入虛無的匣裡藏身。

‧譽滿全城,便成了眾矢之的,覓地隱居,招人猜忌懷疑。最好像海札爾或阿里亞斯,你不認識別人,別人也不認識你。

‧這人世上有誰清白無罪,你說,清白無罪他怎麼活,你說。我作奸犯科,你濫施刑罰,你我區別何在?你說!

‧有人自詡是世上的豪傑精英,其實不過是一群愚頑昏庸。你要裝一副驢相,因為出於驢性,凡不像驢的他們都誣為叛道離經。

‧你的心千萬別為世事空自憂愁,已發生未發生的都無需擔憂。人生短暫,最美的是暢飲美酒,到走時,萬貫家財一例皆拋。

‧我的心智時時把學問探討,使我困惑的問題已經很少。七十二年我日夜苦苦尋思,如今才知道我什麼也不曾知曉。

‧對頭們居然說我是哲學家,創世主曉得他們說的是胡話。自從我來到這充滿憂愁的世界,我是什麼人,連自己也難以回答。

‧世人不斷出生,有一個就是我,積攢了財富金銀,生活幸福歡樂。事業才剛剛有了點眉目,死神便一下子撲來,這就是我。

‧如若天下事能以公正之尺衡量,如若人世生活令人滿意舒暢,如若天地之間尚有公平二字,正直人怎會有百結的愁腸?

‧無人能知明天會是什麼下場,且讓永不知足的心愉快歡暢。在月的清輝下飲下這杯美酒,你我走後,這月還長久地放射精光。

‧在世上只要有半張大餅充飢,有一個供起居棲身之地,不做他人奴僕也不使奴喚婢,心情舒暢地過活,多麼開心愜意。


----- Rubaiyat,歐瑪爾‧海亞姆(Omar khayyam,1048~1122)

2016-09-07

貝多芬

維也納‧一八二七年三月十四日
Ludwig van Beethoven(1770 ~ 1827)

我親愛的莫希爾斯:

...... 二月十七日我接受了第四次手術;現在又有確切的徵象,需要等待不久之後的第五次手術。長此以往,這一切如何結束呢?我將面臨些什麼?我的這份命運真是艱苦已極。但我聽任命運安排,只求上帝以祂神明的意志讓我在生前受著死的磨難期間,不再受生活的窘迫。這可使我有勇氣順從至高的神底意志去擔受我的命運,不論它如何艱苦,如何可怕。

     .......... 您的朋友                  L.V.貝多芬


原註:貝多芬此時快要一文不名了,他寫信給倫敦的音樂協會和當時在英國的莫希爾斯,要求他們替他舉辦一場音樂會籌一筆款子。倫敦的音樂協會慷慨地立即寄給他一百鎊作為預支。貝多芬衷心感動。據一個朋友說:「他收到這封信的時候,合著雙手,因快樂與感激而嚎啕大哭起來,在場的人都為之心碎。」感動之下,舊創又復發了,但他還要唸出信稿,教人寫信去感謝「豪俠的英國之分擔他悲慘的命運」;他答應他們製作一支大曲子:第十號交響曲;一支協奏曲,還有聽他們指定就是。他說:「我將心中懷著從未有過的熱愛為他們寫作那些樂曲」..... 這封覆信是三月十八日寫的。同月二十六日他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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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藝術家的立場上,我從未對別人涉及我的文字加以注意。

‧ 我和福爾德一樣的想法:被幾隻蒼蠅咬幾口,決不能羈留一匹英勇的奔馬。

‧ 至於那些蠢貨,只有讓他們繼續去說。他們的嚼舌根決不能使任何人不朽,也決不能使阿波羅指定的人喪失其不朽。


--- 摘自羅曼羅蘭著《貝多芬傳》

2016-08-17

盧奧

Georges Rouault(1871~1958)
‧優雅的上流人士微笑著說:「藝術是一種樂趣,一種頗具魅力的消遣,一種挑逗人的裝飾。」我若這樣回應,他們恐怕既不能說我矯揉造作,也不能說我吹噓誇張:「對不起,先生們,作為你們的僕人,我卻認為,如果沒有了被你們如此彬彬有禮談論著的這種消遣,那將是慢性死亡。而對於這個可憐人來說,藝術是他活著的唯一理由。」

‧平衡、秩序和節制不是膚淺的外表,不是為了炫耀的自我表露,而是發自內心,用一生所付出的最深沈、最深情的奉獻。不僅如此,還要做到不為功勞、成就或榮譽而懈怠,不趾高氣揚,不為名流身上的珠光寶氣所動容。

‧既能反映個人內心世界又深受歡迎的藝術是不存在的。

‧生活是一種夢境,如果每天都要論戰,每天都得掂量形形色色的觀點孰對孰錯、孰不偏不倚的話,恐怕沒有誰不會半途而廢。應該心平氣和地告誡自己:每天的煩惱已經夠多了。但也不能因此呼呼大睡,必須經常保持頭腦清醒。

‧就算道路已經被某些盡善盡美的古典作品所充斥而難以進入,你也永遠不會因襲守舊,你甚至用不著費多少心思去判斷。所以,讓那些前人去死吧,隨他們拉幫結派吧!你要真誠地走自己的路!

‧那些道貌岸然、神氣活現、喜形於色、有權有勢的人們總是令我發笑。你們以為自己在享受生存的快樂,實際上你們不過是在耳不聞、眼不見的狀況下活著而已。

‧有些藝術品就是為了讓人們喝倒采而生的。

‧你孤獨地生,又孤獨地死,既非情願所致,也沒有費力追求。

‧如果說您的時代傷害了您,那麼藝術拯救了您;藝術以它應有的方式拯救了您。

‧文學解釋藝術,卻不理解藝術;藝術理解文學,根本不用解釋。

‧別靠近我,別跟我說話:言語和動作都徒勞無益;我寧靜、衰老、無力,我所有的努力都伸向真理和美麗。為了這些,我被迫遠離他人生活,我需要沈思,需要忍受,以便完成我在世間應該做的。

不要相信那些權威,他們傳授錯誤,並且實踐這些錯誤,我們寧可相信這些錯誤,也不要相信那些權威;這些錯誤往往只是一個被扭曲的古老真理,如果我們除去掩蓋、隱藏真理的渣滓,這個真理就會光芒四射。


--- 摘自《獨行者手記》

2016-07-18

華茲華斯

( William Wordsworth, 1770 ~ 1850 )



















UNTITLED

If thou indeed derive thy light from Heaven,
Then, to the measure of that heaven-born light,
Shine, Poet! in thy place, and be content:—
The stars pre-eminent in magnitude,
And they that from the zenith dart their beams,
( Visible though they be to half the earth,
Though half a sphere be conscious of their brightness ),
Are yet of no diviner origin,
No purer essense, than the one that burns,
Like an untended watch-fire, on the ridge
Of some dark mountain;or than those which weem
Humbly to hang, like twinkling winter lamps,
Among the branches of the leafless trees;
All are the undying offspring of one Sire:
Then, to the measure of the light vouchsafed,
Shine, Poet! in thy place, and be content.


序詩

你的光焰若真是得自上天,
詩人啊!就按照上天給你的能量,
在你的位置上發光吧,要怡然知足 —
太空誠然有煌煌巨星,誠然有
從蒼穹絕頂吐射明輝的星座,
半個世界都望見它們的丰姿,
半個地球都感受它們的光照;
但也有像星火那樣不大耀眼的
在幽暗山崗上熒熒照射的孤星,
也有像寒燈那樣閃爍不定的
在枯樹枝椏間隱現的疏星點點;
和它們相比,那些煌煌巨星呵,
未必身份更尊貴,素質更純潔,
全都是同一天父永生的兒女;
詩人啊!就按照上天給你的能量,
在你的位置上發光吧,要怡然知足。


--- 摘自《華茲華斯 — 浪漫之路第一詩人》

2016-06-27

吉田兼好

▪ 謂凡物入夜即不足以觀之人,甚不足取。

▪ 萬物之光彩、裝飾與夫色調,唯於夜間見之始覺非凡。晝間不妨簡素、質樸,夜間則以絢爛華美之裝束為最佳。人之姿容借夜間燈火觀之,美者愈美。談話之聲於暗處聞之則引人注意,優雅有味。香味與樂音亦唯夜間更覺動人。

▪ 平常之夜,夜深來訪之人,別有清新之致,頗為有味也。少年朋輩留心觀看他人姿容者,無時間之分,特別於可以放任之時,亦應無便裝盛裝之分,均須用心打扮。美男子日暮後始梳髮,女子亦於夜色漸深時始離座取鏡飾容。此則實為有味也。

▪ 今日雖思欲為某事,而此外又有其他急事,如此一日遂於忙亂中度過矣。等待之人,有事不來;不速之客,飄然而至。可靠之事,不能如願;不意之事,反甚順遂;煩難之事,圓滿了結,簡易之事,卻生遺患。日日度過,絕不與所設想者相似。一年間事亦若此,一生間事亦若此。雖云前之所望皆不得實現,自亦有不與本願相違之事,要之終覺事物難定。若唯覺世事無定,是誠為至確之論也。


摘自《徒然草》

2016-05-16

珍妮‧狄斯基

(Jenny Diski, 1947~2016)
‧我的問題,在於我獨自一人的時候從來不覺得孤單,反而在有伴的時候感覺疏離。一個人,我可能會感受到各式各樣的不舒服,卻很少是我覺得該由同伴來改進的不舒服,我和人在一起,不舒服就來,緊接而來的是尋求療方的強烈意念,而我所知道對這種不舒服最好也最有效的治療方式,就是再度獨處。問題是,自己一個人不是問題,想到某個和我在一起的人覺得他或她了解我,就讓我焦躁的想要知道他們認為自己知道什麼、又認識誰?而我對自己的認識的感知更是駭人。藉由和別人的連結來質疑一個人對自己的認識,絕對是正確的人類冒險,可是我沒有展開這種冒險的內在動力,所以對我來說,熟稔是困難的,而陌生反而相當舒適。

‧就記憶所及,我總覺得自己不在完全正確的地方,不真的在我所應該在的地方,而是在錯誤的地方,對所在地不安,卻又不確定自己該置身何處。即使在很小的時候,我就會到處翻找一個屬於自己的地方,通常那是某個地方遙遠的末端、角落、某樣東西的後面,一個有著多面牆壁以避開任何驚奇的封閉小空間,而且完完全全沒有辦法再容下任何一個人。

‧我老是想去逾越規範,我對「美德」頗有些意見,我從不以較高的美德標準去要求別人或自己。我之所以行為良好、照人家教我的或人家認為我應做的去做、滿足人家的期待、遵守承諾,可能是受到記憶中很早以前的一段往事的影響,憤怒這個字可以拿來做說明。

‧身為陌生人讓我激動,我把會在火車上與我同行的其他旅人當做是人生的短文、片刻或摘要,經過我身旁時閃著光芒、生動無比,然後回到他們原本的生活去。在身為陌生人的狀態下,我能夠把別人看得更清楚。陌生人的狀態會把人們帶進尖銳的焦點,因此就像放煙火,在回復到全然漆黑的天空前,在突然爆發的亮光中,總可以見到震動的圖形,並讓我們準備好去放下一個。


--- 《火車上的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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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車遊記有一種閒蕩的本質,尤其是有臥舖的火車。那是讓出身於狹小之地的人嚮往的搖晃旅途。無論是長程或過夜,都會衍生出種種舊時的回憶和聯想。

作者的回憶包括了坎坷的少女成長期、父母的離異、幾乎變成孤兒的煎熬歲月,以及被送進精神病院的幾年不堪經歷。不順遂的舊事和老煙槍的細述,交織成煙霧瀰漫的世界,也成就了自我中心左派文人氤氳的旅文,有別於一般客觀性的旅遊描寫。與香菸須臾不離的癖習,最終也送走了作者的生命,她在行年六十八歲時因肺癌告別了人世。從其長篇的告白可以得知,她是求仁得仁的。


由於這樣的成書背景,火車的滾輪聲反而顯得次要了。

2016-03-30

辛波絲卡

Wisława Szymborska(1923 - 2012)
各類的拷問者,專制者,狂熱份子,以一些大聲疾呼的口號爭權奪勢的群眾煽動者 --- 他們也喜愛他們的工作,也以富創意的熱忱去履行他們的職責。的確如此,但是他們「知道」。他們知道,而且他們認為自己所知之事自身俱足;他們不想知道其他任何事情,因為那或許會減弱他們的主張的說服力。任何知識若無法引發新的疑問,便會快速滅絕:它無法維持賴以存活所需之溫度。以古今歷史為借鏡,此一情況發展至極端時,會對社會產生致命的威脅。

這便是我如此重視「我不知道」這短短數字的原因了。這詞彙雖小,卻張著強有力的翅膀飛翔。它擴大我們的生活領域,使之涵蓋我們內在的心靈空間,也涵蓋我們渺小地球懸浮其間的廣袤宇宙。如果牛頓不曾對自己說「我不知道」,掉落小小果園地面上的那些蘋果或許只像冰雹一般;他頂多彎下身子撿取,然後大快朵頤一番。我的同胞居禮夫人倘若不曾對自己說「我不知道」,或許到頭來只不過在一所私立中學當化學老師,教那些家世良好的年輕仕女,以這一份也稱得上尊貴的職業終老。但是她不斷地說「我不知道」,這幾個字將她 --- 不只一次,而是兩度 --- 帶到了斯德哥爾摩,在這兒,不斷追尋的不安靈魂不時獲頒諾貝爾獎。

詩人 --- 真正的詩人 --- 也必須不斷地說「我不知道」。每一首詩都可視為回應這句話所做的努力,但是他在紙頁上才剛寫下最後一個句點,便開始猶豫,開始體悟到眼前這個答覆是絕對不完滿而可被摒棄的純代用品。於是詩人繼續嘗試,他們這份對自我的不滿所發展出來的一連串的成果,遲早會被文學史家用巨大的紙夾夾放在一起,命名為他們的「作品全集」。

--- 諾貝爾文學獎演講辭

2016-03-02
















雲把水倒在河的水杯裡,它們自己卻藏在遠山中。  --- 泰戈爾


2016-01-14

















煩惱即菩提。前念迷,即凡夫;後念悟,即佛。前念著境,即煩惱;後念離境,即菩提。

----《 六組壇經‧般若 》

2015-12-23

蕭伯納

(George Bernard Shaw,1856 ~ 1950)
▪ 成功之鑰在於得罪最多的人。

▪ 能者,親為,不能者,教人。

▪ 所有純粹的專家無不屬於嚴格定義的白痴。

▪ 他很無知,卻自視無所不知。政客就是這副德性。

▪ 自由意味著責任。這就是多數人懼怕自由的原因。

▪ 法院是統治者大廳的奴僕。

▪ 除非能把愛國主義請出大門,否則世界永無寧日。

▪ 世上那些成功者,每天一睜開眼,便開始尋找遂其所欲的地方,如果找不到,就自己創造。

▪ 千萬謹記,如果你把法律託付給法官,把宗教託付給教宗,這兩者很快就會蕩然無存。

▪ 所有的進步,都是一場與社會的鬥爭。

▪ 政府治理的藝術,就是成為偶像崇拜組織。

▪ 官僚組織由官員組成;貴族統治由偶像組成;民主政治由偶像崇拜者組成。

▪ 民主這種制度,就是以多數無能之士的選舉,取代少數貪腐之輩的委任。

▪ 人生不因死亡而失去樂趣,就像人生的沈重也不因人的歡笑而減輕。

▪ 人可以登峰造極,卻不可能屹立不搖。

▪ 鑄下錯誤的人生不僅值得尊敬,也比無所作為的人生有益。

▪ 說謊者的懲罰不是再也沒有人相信他,而是他無法再相信任何人。

▪ 一個人羞愧的事越多,越值得景仰。

▪ 勿愛鄰如己。交情匪淺顯得魯莽,交情不佳傷及鄰閭。

▪ 戀愛應時時刻刻都像度蜜月。不二法門就是不斷換男人;同一個男人往往後繼無力。

▪ 老男人危險,因為世上即將發生的任何事,他們一概不痛不癢。

▪ 一個男人或女人有多少教養,可從他們爭吵時的言行見真章。

▪ 終身幸福!哪有活人能忍受呢?那根本是人間地獄。

▪ 愛和其他慾望一樣,一旦獲得滿足,立刻會被拋到腦後。


--- 《蕭伯納精言集》

2015-11-05

庫司杜力卡

(Emir Kusturica,1954 ~)
‧記憶是人類的本質,遺忘則是一種運用,讓人生變得可以忍受。文明人應該練習忘掉某些事,但記憶又是不可或缺的。就像在裸體身上加外套,唯有記憶才算活著。

記憶有很多面向,是藝術家強大的工具,你從回憶的抽屜裡拿出不同的故事與細節。藝術由普世的故事與細節組成,這時記憶就很重要,遺忘得先放在一邊。不過人是群居動物,遺忘還是很重要,要是每場戰爭都記得,我們就活不下去了。

‧電影必須對人有好的影響。現在的電影都想賺錢,而利益經常引出人的劣根性。我的電影裡沒有憤怒,但有愛,愛是藝術的古老秘方,永遠不會過時無用。我相信我的人生是行事的好基礎,我想中庸一點,才不會讓電影陰暗殘忍,那是當代電影製作的特質。

‧好萊塢是電影世界的重鎮,從誕生到六零年代,它一直是電影圈最理想化的地方。如今它是製造電玩和賺錢的代理商。好萊塢電影與人類毫不相干,這些行銷集團製造小家子氣的東西來賺錢,那不是法蘭克卡普拉或劉別謙的好萊塢,二十世紀的好萊塢曾是理想主義的創造中心。

‧如今一切都今非昔比,家裡電視上看到的布紐爾,那是真正的電影美學,你去電影院看那些用電視美學拍攝的好萊塢片,這是最大的改變,電影美學不再存在。

‧我認為藝術不該擔負憤怒,電影必須經過架構,我想在電影裡創造現實所沒有的和諧。諷刺也是強大的工具。一個故事所經歷的各種變化,將帶你迎向美好結局。我都拍圓滿結局,因為現實中沒有。

--- 摘自《 庫司杜力卡 - 夢遊狂人 》

2015-10-22

斯維拉娜‧亞歷塞維奇

(Svetlana Alexievich,1948)
....... 他們為她做了肛門和人工尿道,最後一次手術後,她的泌尿功能完全受損,無法插入導管,他們說她必須動更多手術,建議我們到國外尋求醫療幫助。我的先生每個月只賺一百二十美元,哪裡湊得到幾萬塊?一名教授私下告訴我們:「她的情況這麼特別,科學家會很感興趣,你們可以寫信給其他國家的醫院,他們應該有興趣。」所以我開始寫信。(努力忍住不哭)我寫:每半個小時,我們必須幫她從人工尿道開口擠出尿液。世界上還有什麼地方有孩子每半個小時要把尿擠出來?她可以這樣過多久?沒有人知道低劑量的輻射對兒童的身體有什麼影響,拿我女兒做實驗吧,我不要她死掉,她成為實驗室青蛙、兔子都沒關係,只要她能活下去就好。(哭)我已經寫了好幾十封信,上帝啊!

她現在還不明白,但是總有一天她會問:為什麼她和其他人不一樣?為什麼她不能愛人?為什麼她不能生孩子?為什麼發生在蝴蝶和小鳥身上的事不會發生在她身上?為什麼大家都可以,只有她不行?我想 .....我應該能證明 ..... 所以 ..... 我要拿到證明文件 ..... 她就知道 .....等她長大後 ....那不是我們的錯,我先生和我,不是我們相愛的錯(又拼命忍住眼淚),我和醫生、官僚爭取了四年,見了很多重要人物。我花了四年時間,終於從醫生那裡拿到一份文件,證實游離輻射(低劑量)和她的情況的關連。他們拒絕了我四年,一直說:「你們的孩子是先天性殘疾。」什麼先天性殘疾?她是車諾比受害者!我研究過族譜,我們家從來沒發生過這種事,每個人都活到八、九十歲,我的祖父活到九十四歲。醫生說:「我們得到的指令是把這種情況稱為一般疾病,二、三十年過後,等搜集到和車諾比相關的數據,我們就可以把這些疾病連結到游離輻射,但是現在科學方面的了解還不夠。」但是我不能再等二、三十年,我要告他們,告政府。他們說我瘋了,還嘲笑我,說古希臘也有這種孩子。一個政府官員罵我:「妳想得到車諾比特權!車諾比受害基金!」我不知道我怎麼沒在他辦公室昏倒。

有一件事他們不了解 ---- 他們不想了解,我要知道那不是我們的錯,不是因為我們相愛 --- (崩潰大哭),我們的女兒一天天長大,她還是女生,妳不要寫出我們的名字,我們的鄰居和其他同樓層的人都不知道,我替她穿裙子、綁頭巾,他們說:「妳的卡特亞(Katya)好漂亮。」我看孕婦的眼神很奇怪,我不直接看他們,而是很快地瞄他們一眼,各種情緒同時湧現:驚恐、嫉妒、喜悅,甚至是報復。有一次我發現自己用同樣的眼神看鄰居懷孕的狗、鳥巢裡的鳥 ......

我的女兒 ......

                                                                                                         ---- 拉里薩(Larisa Z.),母親

--- 摘自《車諾比的悲鳴》。

2015-09-05

愛因斯坦

(Albert Einstein,1879~1955)
‧一個天生自由和嚴謹的人固然可以被消滅,但是這樣的人絕不可能被奴役,或當作一個盲目的工具聽任使喚。

‧我們這些總有一死的人的命運多麼奇特啊,我們在這個世界上都只做短暫的停留,目的何在卻無所知,儘管有時自以為若有所感。

‧人們終於開始體會到,巨大的財富對愉快和如意的生活並非必要。

‧對真理的追求比對真理的佔有更可貴。

‧國家只為人而建立,而人不是為國家而生存。科學也是這樣。我認為國家的最高使命是保護個人,並使他們有可能發展成有創造才能的人。

‧我實在是一個「孤獨的旅客」,我未曾全心全意屬於我的國家、我的家庭、我的朋友,甚至我最接近的親人。在所有這些關係面前,我總是感到有一定的距離並需要保持孤獨,而這種感受正與年俱增。

‧民族驕傲完全是一種無聊的癖好。

‧有一種內部的或者直覺的歷史,還有一種外部的或者有文獻證明的歷史。後者比較客觀,但前者比較有趣。

‧智慧並不產生於學歷,而是來自對知識終生不懈的追求。

‧有時,人們把學校簡單地看做一種工具,靠它來把大量的知識傳授給成長中的一代。但這種看法是不正確的,因為知識是死的,學校卻得為活人服務。

‧人們應當防止向年輕人鼓吹那種以習俗意義上的成功,作為人生的目標。

‧世界上什麼樣的工作最艱苦?思考問題。

‧每個人都不同於他人,每一天,他也不同於自身。

‧如果我重新是個年輕人,並決定如何去謀生,我絕不想做什麼科學家、學者或教師。為了希望求得在目前環境下還可以得到的那一點獨立性,我寧願做一個水管工,或者沿街叫賣的小販。

‧苦和甜來自外界,堅強則來自內心,來自一個人的自我努力。

‧理性和哲學雖然看起來不太可能在不久的將來成為人們的嚮導,但它們一如以往,仍將是出類拔萃的少數人最珍愛的安身立命之所。


---- 《在街角遇見愛因斯坦》

2015-08-27

狄瑾蓀日記

(Emily Dickinson, 1830 ~ 1886)
‧謎語不是我的目的,我的詩討論的是生命的本質。可是一個人不可能安全地面對一首詩,像面對準備好的晚餐,等著你的朋友到來一樣。靈魂唱的歌是無法預期的。突然的火焰是神聖的危險,開始與結束都是歡樂。

‧難道生命得與不停的動作扯上關係嗎?難道我得入世才能在其中找到詩的存在?當心智退縮的時候,許多層面被包覆著。思想才是最大的事件,怎麼可能不思想而活著呢?有些時候簡單的生活反而是最複雜的。

‧最近我開始越來越害怕有訪客,就算我很愛他們,我還是躲開他們,以免見面使彼此的期望破滅。真實會驚嚇了幻想。信的聲音就像音樂,但現實使人害怕。愛以文字成形,這比面對面更容易。我給的有如黃金珍貴,但害怕壓垮礦坑。

‧肉體的相伴並不能減輕孤獨,如果不能瞭解彼此。雖然「倆人合而為一」,但這樣的陪伴還是可能失敗。與自己作伴是最大的快樂。我們內在的聽眾就是我們的好朋友。


有多少花朵在林中枯萎
或在山丘上死亡
卻沒有機會知道
它們自己多美
有多少撒下無名的花苞
當最近的微風吹來
沒聽過猩紅熱
雖然它們看起來如此
信仰之舟足夠寬敞
歡迎疑慮來訪
來測試輕盈的重量
不確定的人性
在死亡的大浪間
測試木頭的硬度
當船長注視羅盤
引導這馴服的帆
接著 --- 相信漂浮的真理
他們停了下來
也不再回頭觀望陸地
因為他們正是由那裡出航


最好的居所
是比牆更深的內部
支持著整個結構
讓普通人居住
雖然這個結構會壓迫
它卻有家的外型
讓思想與靈魂作伴
分享孤獨的房間
它的窗戶就像鏡子
它的門無需鑰匙
沒有鐵門護衛花園
除了永恆之外


--- 摘自《孤獨是迷人的 - 愛蜜莉狄瑾孫的秘密日記》

2015-07-01

七等生


日落山後
黃昏拖影臨村新冷
看,月如銀舟浮泛藍天海
柔風吹過松樹林園
黑裡溪流湍鳴佈音
幽明中花朵蒼容
大地深呼休憩
渴望做夢去
倦客歸家
眠中忘尋福祇
且去學知新春

枝椏棲鳥靜
世界已落眠
松蔭涼流我站待友人
等他來取別辭。
殷切,伴你享受美麗黃昏。
但你在何處,似離我而去?
濃徑綠地笛音起落,
哦,美麗!哦,世界!
永遠與生命和愛飲醉。

他下馬為他的告別舉杯
問往何處,為何必須?
他回答,卻掩語而說:
哦,朋友,命運在世苛我
無處去,我徘徊山裡落心。
我將盪回我的原鄉土地,去我家
我將不再在外流浪。
從始至終我等待著此刻時辰
任何地方,可愛的春地
繁花盛開,長出新草
任何地方,永遠皆是
地平線藍藍發著亮光
永遠又永遠 ..........


---- 《思慕微微》

2015-06-16

卡提耶‧布列松

(Henri Cartier - Bresson, 1908 ~ 2004)
‧在這個被利字壓垮的世間,被高科技聲聲催討、糟蹋的世間,全球化 --- 這個新的奴隸制度 --- 帶來的權力飢渴正在蹂躪;在這些之外,友誼還存在,愛存在。

‧有些人習慣在拍照前安排好一切,有些人則喜歡四處尋找畫面,並將之捕捉下來。對我來說,相機就是我的素描本,一個讓直覺與自發性作用的工具,更是瞬間的掌控者,它用視覺的方式發問,又同時做出決定。

‧我的熱情,從來就不在「攝影這件事本身」,而是為了一種可能性,在忘卻自我的那幾分之一秒裡,因為記錄下某種主題以及形式之美所激盪出的情感,那是一種被眼前送上的東西所喚醒的幾何。

‧我覺得身為肖像攝影師是危險的,你只能照著顧客的要求行事,因為他們當中只有少數例外,其餘的人都希望自己看來更帥更美,如此一來所謂的真實將蕩然無存。

‧跟肖像的人為性相比,我毋寧更喜歡那些在證照攝影館的玻璃窗裡、一張接著一張彼此緊挨的大頭照。這些臉孔總是可以讓人提問,並在其中發掘出一種紀錄性,儘管當中找不到人們所期待擁有的詩意。

‧相機對我們而言是一項工具,而不是一個可愛的機械玩具。只要能夠讓人舒服輕鬆地操作,達到我們想做的事就已經足夠。

‧某些人對於攝影技巧的看法,亦即毫無節制地去追求影像清晰度的偏好,總是逗得我很樂;這是一種對於精雕細琢的熱情,還是他們希望藉由逼真的錯覺好能更緊抓住現實一些?不管怎樣,這些人都遠離了真正問題的核心,如同另一世代的人嘗試用藝術的朦朧感來包裝自己的軼聞故事。

‧關於攝影在造形藝術中應該擁有什麼位階、占據什麼位置的辯證,從來都不在我關心範圍裡,因為這個階段性的問題,在我看來純粹是學院性的。

‧我是一個視覺性的人,我觀察、觀察、再觀察,透過雙眼我才能理解事物。

我拒絕當一名先驅者,我一輩子都想盡辦法變得低調,以便更清楚觀察。

‧我對純思考不感興趣。攝影是個體力活,你得變換位置、不斷移動..... 身體跟精神必須合而為一。


--- 《心靈之眼:決定性瞬間 --- 布列松談攝影》

2015-06-10

加萊亞諾


(Eduardo Galeano, 1940 ~ 2015)
羅莎‧瑪麗亞生平紀事

1725年,她六歲的時候,一艘運奴船把她從非洲帶走,接著她在里約熱內盧被賣掉。

十四歲的時候,主人撬開她的雙腿,教會她一項技能。

十五歲的時候,她被歐魯普雷圖的一個人家買走,他們從此把她的身體租給金礦工人使用。

三十歲的時候,這家人把她賣給一個神父。神父經常帶著她合練驅魔法術和其他夜間體操。

三十二歲的時候,一個居住在她身體中的魔鬼用她的煙斗抽煙,通過她的嘴大喊大叫,讓她在地上滾來滾去。她為此被罰在瑪麗亞娜城的廣場上受一百次鞭擊,導致一隻手臂永久殘廢。

三十五歲的時候,她開始守齋、祈禱,用苦行帶折磨自己的皮肉,聖母瑪麗亞之母教會她讀書。據說,羅莎‧瑪麗亞‧埃希浦賽亞卡‧達維拉克魯斯是巴西第一個識字的黑人。

三十七歲的時候,她開辦了一家收容所,專門收留被拋棄的女奴和已過使用年限的妓女,維持資金來源於她賣糕點的錢。這些糕點在和麵時加進了她的口水,她的口水可以有效治療任何一種疾病。

四十歲的時候,她的眾信徒聚在一起看她跳通靈舞,她在天使合唱團的伴奏下、在煙草散發出的煙霧中翩翩起舞,聖嬰在她的胸前吃奶。

四十二歲的時候,她被控行巫術,給關進了里約熱內盧監獄。

四十三歲的時候,神學專家作出結論認定她是女巫,因為她能長時間忍受在她舌頭下點燃的一根蠟燭,不發一聲呻吟。

四十四歲的時候,她被送到里斯本的神聖宗教裁判所監獄。她進了行訊室接受審問,後來的事情就誰也不知道了。



梵谷

他的四個叔父和一個弟弟都從事藝術品貿易,而他終其一生只賣出過一幅畫,單單一幅畫。他的一個朋友的妹妹不知是出於敬仰還是出於憐憫,花了四百法郎買下他在阿爾勒創作的油畫《紅色的葡萄園》。

一百多年後,他的畫作常常成為報紙財經版上的新聞,而他從沒看過這些報紙。

他的畫作成為畫廊中標價最高的作品,而他從沒進過這些畫廊。


--- 《鏡子:一部被隱藏的世界史》

2015-05-24

關於孤獨

當年事漸長,我們就變得容易說出,該怎麼做我就敢怎麼做。在六十歲之後,願意獨自生活的意念,慢慢成為真實而自然的直覺;因為到了那把年紀,各種條件都贊成這麼做。我們最強烈的衝動 --- 喜愛跟異性在一起 --- 對我們的影響力很小,甚至是零;年老對於性事索然的狀態,為我們建立的具有一定自足的基礎,會漸漸的佔據我們尋伴的欲念。

一千種幻想和愚昧都已克服;生命的活躍歲月大部分已經過去;我們已沒有期望、計畫或企圖。自己所歸屬的一輩已經離開舞台,新茁長的一代基本上把我們放置在他們的活動範圍之外。年歲愈高,日子過得愈快,我們就想到把餘生專注於智慧上的事,而忽視人生的實務。只要我們神智健全,我們過去所取得的那些知識和經驗,配合我們在發揮一己之際所獲致的才能,讓我們無論從事任何學科的研究,都覺得非常輕鬆和有趣。過去我們在曚昧中所知有限的許許多多事物,現在變得明朗清晰,每有成果都使我們感到困難已經克服。從我們長時間跟他人相處的經驗,我們已不再對別人有太大期望;我們發現,總的說來,跟人家交往得深入一些,並不會有所收穫;還有,除了幾個罕見和幸運的例外,我們所認識的人,都是在人性中具有缺點的樣品,最好就是不加理睬。

我們不再為人生中的一般幻想所牽制;就個別情況而言,我們不久都能看出他人的底細,我們不想跟他有進一步的關係。最後是,獨處 --- 少與他人交往 --- 已經習慣,好像已成為第二天性,如果我們從小已能接受獨處,其情況更是如此。喜愛獨處在從前需要犧牲走向社群的欲望,現在已經成為我們的自然性向的單純品性 --- 它是我們生命中的本有素質,如水之於魚。具有獨特個性的人跟一般人不同,他必然是孤立的,這就是為什麼這樣的人愈老愈感覺他的處境,不再是年輕時那麼沈重的負擔。

---- 叔本華

2015-05-06

川端康成

(川端康成,1899 ~ 1972)
火車開動之後,候車室裡的玻璃窗豁然明亮了,駒子的臉在亮光中閃閃浮現,眼看著又消失了。這張臉和早晨雪天映在鏡中的那張臉一樣,紅撲撲的。在島村看來,這又是個於夢幻同現實之間的另一種顏色。

火車從北面爬上縣界的山,穿過長長的隧道,只見冬日下午淡淡的陽光像被地底下的黑暗所吞噬,又像那陳舊的火車把明亮的外殼脫落在隧道裡,在重重疊疊的山巒之間,向暮色蒼茫的峽谷駛去。山的這一側還沒有下雪。

沿著河流行駛沒多久,來到了遼闊的原野,山巔好像精工的雕刻,從那裡浮現出一道柔和的斜線,一直延伸到山腳下。山頭上罩滿了月色。這是原野盡頭唯一的景色。淡淡的晚霞把整個山容映成深寶藍色,輪廓分明地浮現出來。月色雖已漸漸淡去,但餘韻無窮,並不使人產生冬夜寒俏的感覺。天空沒有一隻飛鳥。山麓的原野,一望無垠,遠遠地向左右伸展,快到河邊的地方,聳立著一座好像是水電站的白色建築物。那是透過車窗望見的,在一片冬日蕭瑟的暮色中僅留下來的景物。

由於放了暖氣,車窗開始蒙上一層水蒸氣,窗外流動的原野漸漸黯淡下來,在窗玻璃上又半透明地映現出乘客的影像。這就是在夕陽映照的鏡面上變幻無窮的景色。舊得褪了色的老式客車,只掛上三、四節車廂,好像不是東海道線上,而是別的地方的火車。燈光也很暗淡。

島村彷彿坐上了某種非現實的東西,失去了時間和距離的概念,陷入迷離恍惚之中,徒然地讓它載著自己的身軀奔馳。單調的車輪聲,開始聽的時候像是女子的絮絮話語。


--- 《雪國》

2015-04-16

漢內克

(Michael Haneke, 1942 ~)
‧我們並不是用理論來畫一幅畫。如果是這樣,大學學者都成了偉大的藝術家了!

‧選用一個沒有才華的人,他也許可以像個傻子蠻幹,只為了演奏一首很簡單的奏鳴曲,但表現卻頂多中等。另一位可能只需要練習一小時便能技驚全場。才華是個不公平的東西,演員需要它來表現出最好的才份。

‧從童年時期我就感覺到,人與人之間的溝通很困難。我們在日常生活中表達時,並不會試著精確。每個人都在說話,沒有在聽其他人說些什麼,或是,即使讓出一隻耳朵也不太專心。這是為什麼我們企圖溝通時會產生問題。可是,即使我們試著精確表達,我的紅色和藍色,也不見得是別人的紅與藍。

‧今日我們認為,最活躍的電影來自亞洲與非洲。這不是近期才發生的事,只是一年比一年更嚴重。美國、法國,更糟的是義大利,除了幾個電影工作者以外,就什麼都沒有了,但在一九六零年與一九七零年間,存在著某種美好的富饒。

‧.... 而今日的年輕人已經毫無文化可言。他們無法閱讀稍微複雜的東西,壓根連試都不想試。.... 大家老是說這個世界再也不值得被理解了,於是變得故步自封。以前的情況可不像這樣,那時理論都還沒被推翻,反觀今天,大家不再相信任何理論,後現代這一塊是如此貧乏。

‧在我的電影裡,我提到令人不開心的事,但並未針對我提出的問題提供答案。那些把我歸類成道德家的人,自己通常不願面對這些問題。

‧我們永遠看不見事情的全貌。專注,是永久的解構。當我專注地盯著你看,一切都在眼前,我卻看不到。我試著將這種批判藉由電影的方式表達出來。.... 但不論是繪畫或電影,都只能將事物一個接著一個展現。戲劇能同時並置許多事物,就像電影中的遠景。但所謂「同時性」(Gleichzeitigkeit)--- 不同事件同時發生--- 很難在銀幕上表現出來,因為我們是時間的囚徒,無法從中逃脫。

‧..... 而他不自在的態度,正好印證了時下最年輕的這一代人在面對衰老的感受。由於缺乏經驗,以至於他們不知道該怎麼和年長的人共同生活。以前,年輕人因為時常跟老人家接觸,因此知道他們的困難在哪裡。然而在現今的社會裡,老年人雖然比過去更多,但他們大多在自己的角落裡生活。

‧老實說,我認為呈現事物的正面並避免流於庸俗的能力,是隨著我們擁有的藝術才能而遞增的。

‧當我們是藝術家時,和一個上班族相比,我們的心靈層面相對擁有比較多的自由。因此當一切都停止時,失去的東西也許就會比一個總是承受壓力的上班族更多些。藝術家當然也有壓力,但一般而言,壓力和緊張的方式會比較愉快些。


--- 摘自《漢內克談漢內克》

2015-04-05

阿多尼斯詩摘

(Adunis, 1930 ~)






















我不過是
一場夢:
夢見我是光
周遊於夜的身體;
夢見我是一個衝動者
將大地如女人一般攬入懷抱
我入睡
卻將我對大地的愛喚醒
讓愛成為火焰
讓奇跡在大地降臨;
夢見我是一本書
我的四肢是詞語。


死亡踏著台階爬上,它的雙肩
是一隻天鵝,一個女人

死亡順著台階降下,它的雙腳
是火花,是黯淡無光的城市的
殘垣

天空,曾經是翅膀的天空,
在一意孤行。


你最美的事,是成為辯詞
被光明和黑暗引以為據
於是,你最後的話語也就是最初的話語
別人呢,有人以為你不過是水泡
有人卻認定你開宗立道
你最美的事,是成為目標
成為分水嶺
區分沈默和話語


瞬間是時光之浪,
每一具身體都是岸。


冬是孤獨,
夏是離別,
春是兩者之間的橋樑,
惟獨秋,滲透所有的季節。

時間是晝與夜居住的山巒,
白晝喜歡攀登,夜晚喜歡下行。

白晝不會睡眠,
除非在夜晚的懷抱裏。

在夜晚的陽台上,
月亮守夜不眠。

我的憂傷秉有異賦;
它是黑夜裏的黑夜。


--- 《時光的皺紋》 


2015-02-24

卡繆札記 III

新增說明文字
‧真理不是一種美德,而是一種熱情。所以它永遠不會寬大為懷。

‧貴族政治唯有透過犧牲才能產生。貴族的第一個定義是給予而不是回報,是有擔當。舊制度忘了這點,所以覆亡。

‧生活和創作並不是兩種天分,而是同樣的能力。而且我們很確定那種只能生產出膚淺作品的才情,也只可撐起一種輕薄的生命。

‧如果已經付出了全部卻還是認為自己給得不夠,這就是開始在付出了。何況我們永遠不會付出所有。

‧奧弗爾貝克(Franz Overbeck)覺得尼采發瘋可能是裝的。我對任何一種精神錯亂也總是有這樣的印象。愛情或許亦然。有一半是裝出來的。

‧貧窮和無止盡的工作並不會讓人頹廢。但工廠中那卑劣的奴役手段和郊區生活卻會。

‧海上。月下的海,無聲的壯闊。是的,是這裡讓我覺得自己可以平靜地死去,在這裡我才能說:「我是個弱者,但我已盡了全力。」

‧他認為只有鏡中世界是真的。其餘皆為倒影。

‧托爾斯泰承認當看到有乞丐走近自己屋子的時候,人的第一個反應是覺得討厭。

‧我這人活著是為了努力創作,除此之外我找不出其他的理由。別的一切我幾乎都失敗了。而如果這點還不足以為我證明,那我的人生實在不值得饒恕。

‧幸虧有肉體,有美,我們才能忍受自己。但肉體會老去。當美日趨衰頹,剩下的只有各種心理狀態 --- 而它們彼此會起衝突,沒有誰可以調停。

‧美德並不可恨。但對美德的論述卻很討人厭。

‧在法國,要證明自己是個人才就得反對。               

‧蒙泰朗認為,真正的創作者都會夢想有一個沒有朋友的人生。

‧我讀福音書,一開始是因為我手上只有這個,後來愈讀愈發現我和耶穌之間的共同點,比和一個警察來得多。而組成今天這個世界的,其中有四分之三是警察或警察的崇拜者。

‧有些人的宗教是誰得罪他都可以原諒,但永遠記得一清二楚。至於我,素質沒那麼好,被得罪了沒辦法原諒對方,但一定會忘掉。

‧惠特曼(W. Whitman)。「當自由要從某處離去,它其實不是第一個走的。它會等到其餘一切都走了,然後最後一個離開。」

‧有道德的人常常是懦弱的公民。真正的勇氣乃根源於一種脫序狀態。

‧我覺得死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活得像個死人。

‧我不相信上帝而且我也不是無神論者。